第十一章 琉璃与溪流
第十一章 琉璃与溪流
几日后，一辆挂着西园寺家葵纹家徽的精致人力车停在了尾形宅邸门前。琉璃子一身淡雅的鹅黄色小袖，外罩薄樱色羽织，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款下车。她手里提着几个精致的漆盒，脸上带着少女拜访jiejie的雀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jiejie！”看到前来相迎的百合子夫人，琉璃子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声音清脆。她将手中的礼物一一奉上：一个装有名贵药材的匣子是给姐夫的，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是给jiejie的，还有给小少爷尾形明的新奇西洋机械玩具，最后……她拿出一个用靛蓝染布精心包裹的、略小些的盒子，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小心翼翼：“这个……是给……明日子夫人的。是父亲让我带的，说是……一点心意。”她说着，偷偷观察jiejie的表情。 百合子夫人接过那个靛蓝色的盒子，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眼神却比庭院里的石灯笼更冷几分。“琉璃有心了。”她声音平静无波，示意侍女接过所有礼物，“外面热，快进来吧。” 姐妹俩在百合子那间过于宽敞、整洁得令人心慌的居室里坐下。侍女奉上冰镇的梅子茶和精致的点心。百合子垂着眼帘，用银签为meimei剔去果核，动作优雅如画。琉璃子捧着冰凉的茶杯，目光好奇地打量着jiejie这间毫无烟火气的华丽“牢笼”。她小口啜饮着梅子茶，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jiejie，”琉璃子放下茶杯，看着百合子那完美却疏离的侧脸，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少女的天真和一丝对美好婚姻的憧憬，“姐夫……对你挺好的呀？” 百合子剔果核的银签猛地一顿。她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meimei那张不谙世事的、带着纯粹喜悦的脸上，仿佛在看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幻影。“挺好？”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淬了冰的针。 “嗯！”琉璃子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姐夫那么厉害的人，在jiejie面前都那么……客气！上次宴会上，他都没因为jiejie打翻茶杯生气呢！父亲总说，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才是正道！姐夫对jiejie这么有礼数，多好呀！”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那个“彬彬有礼”、“威严有度”的姐夫的崇拜和对jiejie“幸福”婚姻的艳羡。在她被西园寺家教条束缚的小小世界里，丈夫对妻子的“客气”与“尊重”，已是“挺好”的最高境界，远胜过那些戏文里虚无缥缈的“情爱”。 百合子静静地看着meimei那双清澈见底、写满憧憬的眼眸。银签尖端剔下的果rou，在冰裂纹瓷碟里滚落，如同无声的血泪。一丝极其尖锐的、混合着荒谬与悲凉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百合子冰冷的心防。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银签，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纤细的金属折断。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冰碴，最终只是极轻微地、近乎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扭曲而空洞的弧度。 “是……挺好。”她垂下眼帘，将碟中那颗剔好的梅子轻轻推到meimei面前，声音轻得像叹息，掩盖了所有翻涌的痛楚与绝望。那“挺好”二字，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在她舌尖留下无尽的苦涩。 午后，阳光灼热。百合子夫人应琉璃子之请，陪她在宅邸庭院里散步，美其名曰“赏景”。百合子心知肚明，meimei那点雀跃的小心思，是想看看这座传说中的宅邸，或许……还想“偶遇”那位令她心折的姐夫。她沉默地走在前面，步履平稳，如同移动的玉雕，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 琉璃子跟在jiejie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规整的枯山水，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木，一切都透着帝国新贵的严谨与冰冷，却也……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她不禁想起了上次惊鸿一瞥的西翼庭院，那片葱郁的野趣…… 就在姐妹俩行至连接东西两院的回廊拐角时，一阵清越的、带着水汽的笑声如同清凉的山泉，毫无预兆地穿透沉闷的空气，泼洒而来。 百合子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瞬间僵硬！她甚至不用看，就知道那笑声来自何方！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琉璃子却好奇地循声望去—— 西翼庭院入口，那片被肆意生长的灌木半掩着的草地上。明日子正赤着双足，踩在一条人工引入的、浅浅的清澈溪流里！溪水不过脚踝深，在阳光下跳跃着碎金般的光芒。她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单衣，衣摆随意地掖在腰间，露出纤细的小腿和圆润的脚踝。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被溪水打湿，黏在光洁的颈侧和微红的脸颊上。尾形明像只快乐的小鸭子，咯咯笑着在母亲身边扑腾着水花。明日子弯着腰，正用双手掬起清凉的溪水，泼向咯咯笑的孩子，水珠在阳光下划出晶莹的弧线，沾湿了她的鬓角和单薄的衣襟，勾勒出胸前饱满诱人的弧线。她脸上洋溢着纯粹而明亮的笑容，蓝眸里盛满了毫无保留的快乐，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这深宅大院格格不入的、如同山野精灵般的蓬勃生命力！ 琉璃子瞬间呆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如此自由随性的人！尤其是一个……女人！那赤足踩水、随意泼洒的恣意姿态，那毫不掩饰的开怀笑声，那被水浸湿衣衫后自然流露的曲线……这一切，都强烈冲击着她从小被灌输的“淑女”规范！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却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啊！百合子夫人！”明日子抬起头，发现了回廊下的姐妹俩。她脸上的笑容并未收敛，反而更加灿烂，像阳光穿透云层。她抱着咯咯笑的尾形明从溪水里走出来，赤足踩在草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几步就走到了回廊下。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而疏离的面具，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如同最冷的刀锋，狠狠刮过明日子那沾着水珠的脖颈和锁骨——那里，在阳光的直射下，一个新鲜的、深紫色的、带着明显齿痕的吻痕，如同暴烈的烙印，清晰地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百合子的瞳孔骤然缩紧，仿佛被那道痕迹烫伤，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心口炸开！ 琉璃子也看到了那道痕迹，少女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她慌忙低下头，羞涩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心跳莫名加快。 “好可爱的小少爷！”琉璃子的目光被尾形明吸引，试图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她蹲下身，对着尾形明露出温柔的笑容，“你好呀，小明。” 尾形明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而精致的姨母，大眼睛忽闪忽闪。 明日子却笑着将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动作自然亲昵：“他有点怕生。”她的目光落在琉璃子身上，蓝眸清澈坦荡，带着一丝好奇，“你是……百合子夫人的meimei？”她的日语带着明显的阿依努口音，却并不生硬。 “是……我是琉璃子。”琉璃子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明日子那双毫无城府的蓝眼睛，心中的羞涩和局促莫名消散了几分，“明日子夫人……你……你好年轻呀！”她忍不住惊叹，明日子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甚至可能更小！ 明日子闻言，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笑容如同溪水般清澈流淌：“年轻？还好吧！在我们那里，我这个年纪，孩子都能跑能跳了！”她的语气轻松自然，带着一种未被礼教束缚的率真。 琉璃子被她的笑容和直率感染，也忍不住抿嘴笑了：“真的吗？”她看着明日子被溪水打湿的赤足和随意挽起的裤腿，又好奇地问：“你不怕着凉吗？这样……在水里玩？” “凉？”明日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问题，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水珠和草叶的脚丫，随意地甩了甩，“很舒服呀！夏天就是要玩水！”她说着，目光瞥向百合子，“夫人要不要也试试？很凉快的！” 百合子的脸色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她看着明日子那沾满泥水的赤足，看着她锁骨上那道刺目的紫痕，看着她与琉璃子轻松交谈时毫无芥蒂的笑容……再看看自己包裹在华服锦缎中、连指尖都透着冰冷的手……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呕吐欲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攥住衣袖下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那摇摇欲坠的仪态。 “不必了。”百合子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干涩而冰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琉璃，我们该回去了。”她几乎是强硬地拉起还在好奇看着明日子和尾形明的meimei，转身就走，步履匆忙得近乎仓皇，仿佛身后有噬人的猛兽。 琉璃子被jiejie拉着，踉跄地跟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阳光下的溪水边，明日子正弯腰将咯咯笑的尾形明重新抱回溪水里，水花四溅，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林间的百灵鸟。那道深紫色的咬痕在她微微俯身时，在阳光下更加清晰夺目。琉璃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好奇、艳羡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悄然滋生。 回到百合子那冰冷华丽的居室后，琉璃子变得有些沉默。百合子夫人以身体不适为由，让她在客室休息。琉璃子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规整得如同棋盘的景致，眼前却不断浮现出西翼溪水边那赤足欢笑的身影，耳边回响着她清脆的笑声和那句“夏天就是要玩水”的率真话语。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被规矩束缚的心底疯狂滋长。 当黄昏的暮色开始染红天际时，琉璃子借口去庭院透透气，避开了侍女，心跳如擂鼓地、像做贼一般，再次悄悄走向了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西翼庭院。 这一次，她独自一人。 溪水在暮色中流淌着暖金色的波光。明日子正坐在溪边的青石上，赤足浸在水里，手里拿着一小把刚从庭院角落采来的、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紫色浆果。尾形明不在身边，大概被乳母带走了。 琉璃子站在回廊的阴影里，看着暮光中那个沐浴在金色余晖里、如同森林精灵般的少女，鼓足了勇气，轻轻唤了一声：“明日子……夫人？” 明日子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她，蓝眸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露出那毫无城府的笑容：“琉璃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琉璃子脸颊微红，小心翼翼地走下回廊，赤足踩上微凉的草地，走到明日子身边。“我……就想来看看……”她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的羞涩和好奇。 明日子看着她拘谨的样子，很自然地将手里那把小小的紫色浆果分了一半递过去：“尝尝？刚采的，有点酸，但很新鲜。”她的动作随意自然，就像分享给一个熟悉的朋友。 琉璃子惊讶地看着掌心里那些沾着泥土的小果子，又看看明日子那双清澈坦荡的蓝眼睛。这种不拘小节、直接分享野果的行为，在她过往的认知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粗鄙。但此刻，在夕阳暖融融的光线下，在明日子那纯粹的笑容里，她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真实。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学着明日子，拿起一颗小小的浆果，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酸涩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炸开，带着一股浓郁的、属于大地的野性气息。 “好酸！”琉璃子忍不住皱起了秀气的小脸，吐了吐舌头。 明日子却咯咯笑了起来，自己也吃了一颗，被酸得眯起了眼睛：“是吧？但过一会儿就甜了！” 夕阳的金辉为两人镀上温暖的轮廓。琉璃子看着明日子被酸得皱鼻子又开怀大笑的样子，看着她沾着泥土的赤足和随意散落的长发，看着她锁骨上那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暧昧的紫痕……她那颗被西园寺家教条层层包裹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裂缝。一种名为“向往”的种子，悄然埋入了裂缝深处。 而此时，百合子夫人的居室内。 侍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夫人！琉璃子小姐……她……她不见了！” 百合子夫人猛地从窗前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将她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金纸。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琉璃子……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 纸门被无声地拉开。 尾形百之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投下浓重的、几乎吞噬一切的阴影。他刚从外面回来，军服上还带着夜晚的寒气。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迈步走了进来，冰冷的视线扫过惊慌的侍女，最终定格在百合子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上。 “琉璃子在哪？”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如同寒冰凝结的锁链，瞬间勒紧了百合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