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十九)
烬韶华(十九)
秋夜宴席,宴厅之内烛影摇红。 内阁元老汪吉府邸笙歌方歇,余香袅袅,舞姬翩跹如惊鸿之影,席间重臣目眩神迷,醺然欲醉。 越澜之端坐主宾之位,月白常服素净如洗,玉簪绾发,清俊面容无波无澜。 烛光流转间,恍若谪仙临世,疏淡得不染尘俗。 然席间诸公皆深知,此人温雅皮相之下,藏的是淬冰刃心,算无遗策,朝野无出其右。 汪吉抚盏笑问:“允执观此江南姝色何如?皆百年难遇之绝艳。” 越澜之眸光未动,淡声道:“美人在骨不在皮,兆良兄岂不知?” 座中高世钦拊掌大笑:“允执眼界过高,恐是汪公所荐未入法眼!” 汪吉眼底戏谑更浓:“近日常见允执赴宴,莫非府中欲添软玉?” 杜维安亦叹:“而立之年已过几载,同科子弟皆儿女绕膝,独允执孑然一身,究竟何等佳人方能入眼?” 越澜之执杯微抿,声如寒潭:“劳诸位挂心,允执尚无此念。” 众人见其意兴阑珊,遂转评歌舞,席间再起喧哗。 他独饮清酒,目视金盏玉馔,心底似枯井无波。 ------------ 宴散,朱门次第闭。 檐角宫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光晕。 越澜之端坐青绸官轿内,月白袍袖垂落膝头,纹丝未乱。 轿外长街寂寂,唯闻轿夫皂靴踏过青石板的细微声响。 轿帘缝隙间漏入惨淡月色,映着他清极俊极的侧颜,眉目疏淡如山水墨染,眸光却深似寒潭。 指尖一支玉笛温润生凉,他缓缓摩挲笛身,似抚旧卷。 骤然—— 玄影破空而下,剑芒如雪,直刺轿心! 杀意凛冽,竟惊起檐下栖鸦振翅。 然剑尖距轿帘三寸,遽然凝滞。 “铿铿”金铁交鸣自四面迭起,三十余影枭卫自暗处涌出,刀光结成密网,将墨衣男子困于核心。 轿帘轻启,越澜之徐步而出。 月华倾泻,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清辉,恍若姑射仙人临世。 声线平稳无波:“卫青,慕王世子新丧未久,今又欲弑内阁首辅?” 卫青执剑而立,血污满襟,眉宇间戾气翻涌。 剑锋微颤,滴滴殷红坠地:“凡令她落泪者,皆当诛尽。” 越澜之眼底墨色流转,唇角牵起极淡弧度:“拭目以待。” 语罢纵身掠上屋脊,举笛唇畔。 幽咽笛音乍起,如怨妇夜哭,如鬼魅低喃,似万千银针刺入颅脑。 卫青身形剧震,额角青虬突起,喉间涌上腥甜。 影枭卫趁势合围,刀剑寒光交织成网。 然卫青竟似困兽狂啸,剑势陡厉。 身影如墨龙翻腾,所过处血花飞溅,哀嚎不绝。 不过须臾,三十精锐尽数伏诛。 他以剑拄地,踉跄前行,遍体鳞伤,眸光却灼如炼狱之火,死死钉住檐上白衣:“越、澜、之——” 越澜之垂眸俯瞰,眼底掠过极浅涟漪。 自蛊毒解后,此人投身荣王麾下,屠戮慕王党羽乃至无辜清流,状若疯魔——凡与她有旧者,皆难逃诛戮。 忽轻叹一声,飘然落地,月白袍角拂过血泊,不染纤尘。 自怀中取玄铁令牌掷于其前:“瀚海商帮信物。持此往南海郡驼铃客栈,寻胡商安律,可助尔等浮海远遁。” 稍顿,声转沉凝,“既愿为她倾尽所有,便莫再陷她于险地。荣王非良木,满手鲜血,何以为她与孩儿积福?” 卫青怔立当场,染血指节紧攥剑柄,疑窦丛生。 越澜之已转身入轿,帘幕垂落间,唯余清冷侧影:“起轿。” 官轿碾过尸山血海,渐行渐远。 轿内,越澜之以指按额,倦色初现。 少年时寒窗苦读,凭惊世之才踏浪权海。 十七入阁,数十载沉浮,终成昭月最年轻首辅。 他精算计、善权衡,从不回首来时路。 然今高处独坐,竟觉索然。 半生权海沉浮,最忆竟是任她太傅那几载春秋。 少女抱书倚窗,杏眸澄澈若琉璃。 他悉心授她治国策论,盼她成擎天之材。 然她令他过于失望。 他只是……做了最利之选。 再相逢时,云韶院烛影摇红。 她已长成倾国姿容,眼波流转间媚意天成。 “大人为何一直盯着睇雪?”她纤指执壶,绛唇噙笑。 他鬼使神差问:“可愿对弈璇玑棋?” 她怔忡摇首:“睇雪……未尝习此棋。” 他方记起——璇玑棋本是他亲授,亦随前尘尽散。 他默然垂眸,却闻啜泣声细微。 她睫挂泪珠,哽咽道:“睇雪无用……” 指腹触及她温湿眼角,竟脱口而出:“怎还似孩提般爱哭。” 她忽揽他脖颈,暖香袭入怀。 樱唇相贴时,他素来清明神智轰然溃散。 臂弯收紧,唇齿交缠间尝到血锈味,不知是谁唇破。 怀中人眼尾飞红,呜咽细细。 他骤然惊醒,猛地撤身。 曾经师徒,后来仇雠,然今竟成帐中宾。 “大人明日可还来?”她倚在他怀,目含期盼。 他颔首应允,却再未赴约。 红线如刃,斩断方得清明。 ......... 轿外更漏声遥,越澜之闭目低笑。 今终明鄢璆羽赴死之心—— 非为痴狂,实因蚀骨寂寞,与永夜煎熬。 忆起当年马车中,她讲述他撰的海外奇谭,明眸灿若星辰:“太傅可曾见过真海?” 海天辽阔,碧波千顷。 此去,愿尔得见天地浩渺,再不必困守方寸笼寰。 唯惜此生,再不见小郡主笑唤“太傅”时,眸中璨若星河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