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回忆十一）
烬韶华（回忆十一）
囚室阴晦，浊气弥漫。 石壁渗着湿冷水珠，地面草席霉烂，混杂血腥之气。 一女子瘫卧于地，赭衣污损，腹部高隆，身下漫开暗红血泊，渐次洇透裙裾。 面色惨白如素绢，唇瓣干裂，唯有一双眸子灼亮骇人，死死攥住跪在身侧的男童。 “璆羽……”她气息奄奄，指尖冰凉，“定要铭记……是谁令我们母子至此……是谁害死你未出世的弟弟，是谁逼死母妃……” 男童哽咽难言，泪落如珠：“孩儿明白……” 妇人目眦欲裂，用尽最后气力箍紧他手腕：“报仇……否则母妃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语毕，气绝身亡。 眼角的泪尚未干涸，已失生机。 囚室外守卫哄笑掷骰，酒气熏天，无人瞥一眼室内惨状。 男童怔怔望着母亲渐冷的面容。 …… 鄢璆羽自案前惊醒。 额角沁出薄汗，他直起身，揉按太阳xue，神色倦怠。 这般旧梦，已许久未侵扰他。 “世子，慕王请您至书房议事。”门外暗卫低声禀报。 他敛容起身，推门而出，目光沉静：“我已更名凌璆，世间再无鄢璆羽。” 暗卫垂首：“属下失言。” ----------- 书房内烛火昏黄。 鄢珽端坐紫檀木书案后，墨色锦袍上金线蟠龙暗纹流转，慕王府徽记森然夺目。 面容如刀削斧凿，凤眸深黑，似寒潭凝冰，睨视座下之人。 久居权位的雍容与倨傲沁入骨血。 他慢啜一口茶，搁下茶盏，声线冷冽：“贤侄前日言及欲弃政从商，可是对皇叔有所疑虑？我鄢珽，非鸟尽弓藏之辈。” 鄢璆羽唇角微扬，笑意温润：“皇叔多虑。璆羽大仇得报，已无执念。父王生前常言帝京风云诡谲，早日抽身方为明智。璆羽愚钝，唯经商一道尚可，望皇叔成全。” 鄢珽垂眸低笑，复抬眼时眸光锐利：“贤侄过谦。单是催眠蛊术之精，已非常人所及。只怕此刻盏中，已藏贤侄手笔。” 他唇角噙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 鄢璆羽神色未变，浅笑依然：“皇叔说笑。璆羽唯愿经营商事，他日或可效劳皇叔。” 半真半假，虚与委蛇。 鄢珽党羽遍布朝野，根深蒂固。 然燕王残部多以商贾为业，朝中无人。 此时抗衡，无异蚍蜉撼树。 鄢珽目光沉凝，半晌冷声道：“鄢妗暖，必死。” 鄢璆羽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她师从允执，天资颖悟，虽年幼稚善，难保他日幡然醒悟。”鄢珽眼底伪饰的温和尽褪，露出嗜血本色，“既欲夺权，便须斩草除根。我非鄢璋那等顾惜虚名之徒。” 鄢璆羽从容应道：“皇叔可记得地牢那少年？身中紫翎箭犹能自解毒瘴，一人力战十余名影枭卫。此乃鄢妗暖暗卫，对她忠心不二。若以蛊毒控之，圈养鄢妗暖，必成利刃。” 鄢珽眸心微动，似在权衡。 屏风后倏然转出一人，声如清玉：“听闻世子善使人失忆。若抹去她与臣相关记忆，拔其利齿，再行圈养，王爷以为如何？” 越澜之缓步而出，姿仪清雅如修竹临风。 温文皮相下，是拒人千里的冰寒疏离。 鄢珽不答反问，唇角噙着莫测笑意：“允执舍得？” 越澜之面沉如水：“臣为内阁首辅，一切决断，皆为国局。” 鄢珽低笑：“此乃我重用你之故。审时度势，精于算计，无关私情。我甚欣赏。” 复看向鄢璆羽，眼底浮起残忍兴味：“便留她一命。让鄢璋的明珠沦落泥淖，倒也有趣。” …… 二人默然并行一段。 鄢璆羽倏然开口：“可有话带与她？” 越澜之声色平静：“既须忘却，何须多言。” 鄢璆羽轻笑：“所言极是。” ----------- 室内熏香浓郁，锦帐低垂。 榻上少女沉睡，眉尖紧蹙，长睫轻颤，似陷梦魇。 鄢璆羽静坐榻边，指腹轻抚她蹙起的眉心，似欲拂去痛楚。 他该杀她的。 父王深信胞弟，却遭背叛。 誉王残害兄长，只为铺就权路。 父王蒙“谋逆”之罪，燕王府男丁尽诛，女眷没官发卖。 势力连根拔起，党羽或死或囚。 母亲与未出世的弟弟惨死狱中。 他被囚冷宫，受尽屈辱，背负血海深仇。 鄢珽所言不虚——誉王最大错处，便是留他性命。 遇见她，本是意外。 初时，他吓她离去。 再度，她竟仍贴近，愚蠢地施舍善意。 在他的世界，所有“好”皆裹蜜藏毒。 宫人偶尔怜悯皆含算计，每次接触俱带目的。 唯独她，纯粹天真，不掺杂质。 只因觉他“孤寂可怜”，便倾付真心。 她天真至愚，看不穿算计，对罪王之子毫无防备，就这般绽出无邪笑颜。 然他亦同她一般愚蠢。 竟对仇人之女生出贪恋。 她被爱浸养长大，周身充盈肆意张扬的生命力。 她奔跳嬉闹，雪腮绯红，乌瞳灼亮，带着被娇宠出的任性肆意。 他多渴望，将那温暖独揽于怀。 多渴望，私藏这份美好。 他恨她。 他恨她为何这般美好，为何待他如此之好，为何让他……深陷其中。 丝毫心动，皆是对惨死亲族的背叛。 她毫无保留的爱意，于他是极致残忍，他却清醒沉沦。 男人浓睫剧颤，眼底翻涌挣扎。 他倏地将少女紧拥入怀，垂首在她额间印下轻吻，呓语喃喃：“阿暖，哥哥说过永不离去。我已铸就金笼，我们同住其中可好？忘却前尘，重新开始，唯你我二人……” 他如患癔症，目光涣散，勾勒虚妄未来。 少女雪肤透出熟睡嫣红，呼吸清浅。 他蓦然回神，垂眸凝视她秀美容颜。 他永不放手。 即便他死，亦必先取她性命。 她合该，只死于他手。 你既照见我的灰暗，便该永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