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回忆六)
烬韶华(回忆六)
昭元殿内金炉焚暖,椒壁浮香。 蟠龙金柱映照着琉璃灯盏,将满殿辉煌揉碎成氤氲光海。 御座之上,天子面泛醺红,正与嫔妃调笑宴饮。 父王被众臣簇拥其间,言笑晏晏,独不见越澜之清瘦身影。 母妃则与各府王妃周旋,唇畔衔着端庄温婉的浅笑。 你身着深蓝锦缎宫装,云髻堆叠珠翠,坐姿笔挺,矜贵之气浑然天成。 案上玉馔珍馐琳琅,你略尝辄止,只觉腻味难咽,远不及王府厨艺精妙。 黑琉璃似的眸轻转,掠过那些嬉闹的皇子公主。 他们刻意将你孤立于欢闹之外,你唇角微撇,只觉他们稚拙可笑。 殿外夜色沉凝,细雪悄落。 你趁舞姬献艺之机,轻扯知夏衣袖低语:“殿内窒闷,我出去透透气。父王若问,便说更衣去了。” 知夏柳眉微蹙,纤指攥住你腕间:“郡主,雪夜寒重,恐生不测……” 你莞尔一笑,眸光狡黠:“不是有暗卫随行么?莫怕。” 话音未落,已灵巧滑下锦凳,借着屏风掩映溜出喧哗大殿。 凛冽清气扑面而来,你深深吸气,胸中郁结顿散。 仰首见鹅毛雪片纷扬,朱墙碧瓦皆覆莹白,忽忆起前日誉王府诗社盛景: 暖炉甜香,众人围坐赋雪,你执笔评点诗词优劣。 知夏才思敏捷,卫青默记诗句,墨眸沉静专注。 那时笑声真切烂漫,与此刻宫宴虚情判若云泥。 宫灯在雪影中晕开暖黄光晕,四下唯闻靴履踏雪咯吱轻响。 你忽念及卫青——若他在此,定会背你踏雪而行。 可惜他品阶未及,不得入宫。 思及此,愈发觉得朱墙禁锢惹人生厌。 暗忖下次定要央求父王在王府办除夕宴,何必来这朱墙碧瓦的牢笼。 漫行许久,忽见远处灯影晃动。 定睛望去,竟是朱贵妃那对龙凤胎鄢建宁与鄢紫汐。 二人面带得意之色,正窃窃私语:“……定叫他彻夜难眠!” 他们瞥见你时,脸色倏地青白交错,只得躬身行礼。 你冷眼睨视这对表面恭顺、背后捅刀之徒,秋猎时他们虐杀卫青所赠雪兔之仇至今未忘。 虽得父王严惩,终究意难平。 你环臂扬颌,声若碎玉:“可知筵席私离乃重罪?” 鄢紫汐梗颈反驳:“你不亦擅自离席?” 鄢建宁急扯其袖,堆满谄笑躬身:“妗暖meimei海涵,望饶恕我等这回。” 那张浑圆脸庞在雪光下更显油腻,你冷哼一声,漫不经心道:“方才听闻‘彻夜难眠’之语,所为何事?” 二人面色骤变。 鄢建宁眼珠急转,干笑道:“风雪声扰,meimei听差了。天寒地冻,不如早些归席?” 你见其搪塞,顿觉厌烦,冷斥道:“滚罢!” 待他们仓皇离去,你循其脚印深入荒僻宫苑。 积雪覆尽枯藤残草,梨树琼枝压素妆。 此处竟是春日误闯之地,冬日更显凄清寂寥。 宫门虚掩,你轻推而入。 然见屋内陈设狼藉,炭盆冷灭,水渍遍洒。 少年仅着单薄中衣坐于窗畔,墨发濡湿披散,侧脸苍白如琢。 他凝望窗外飞雪,眸中空寂似寒潭,整个人如冰雕玉砌,周身萦绕彻骨孤寒。 你忆起父王所言——燕王罪臣之子,留京为质。 此刻方知“为质”二字何等刺骨。 你走至他身侧,声线微绷:“此处历来只你一人?” 虽生怜悯,却不愿流露关切之意。 少年睫羽轻颤却未回首,仍静望雪幕。 你倔强伫立,以墨玉般的瞳仁固执相望。 良久,他轻叹如雪落:“你又来作甚?” 你见他应答,立即扬起下颌:“皇宫禁苑,何处我去不得?” 话音方落自觉失言,耳根微热,仍强撑骄纵姿态道:“日后若再受欺侮,可来寻我。” 少年低笑一声:“你想帮我?” 你颊生绯云,急声辩驳:“谁要帮你!不过厌极那对兄妹!” 然先前护佑之语已落,辩白显得苍白无力。 你懊恼垂首,暗悔多管闲事。 满室寂然,唯闻雪落簌簌。 忽见他抬眸望来,狭长眼尾染就温润笑意,雪色面容竟生出惊心动魄的俊美:“可愿……与我为友?” 你怔忡失措间,他却垂睫泫然:“恕我唐突……原是我自作多情……以为你……” 语未尽泪已簌簌而落,珠泪缀于长睫,宛若碎晶。 你慌掷绢帕于他膝上,连声道:“莫哭!我应你便是!” 他即刻抬眸,眼波潋滟地将你拉至身旁,紧握你手道:“既允诺,不可反悔。” 你怔望他含泪笑眸,离他愈近愈闻清冷幽香。 他笑意渐深:“我名鄢璆羽。从今往后……你我便是朋友。” 你虽懵懂,却因这初次被邀为友的殊遇心花怒放。 自觉拯救了一个可怜人,胸襟豁达不予计较旧怨。 遂展颜而笑:“好!” 粲然一笑间,眸中流光溢彩,恍若春冰初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