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四)
烬韶华(四)
秋光澹荡,琼苑内老树枝叶疏落。 你与阿萍对坐在石凳上,素净的秋裙衬得肌肤胜雪,发间只一支玉色步摇,随动作轻颤。 石桌上散着彩纸并一把银剪,先前那局残棋早已收起,如今只余这一隅闲情。 阿萍举着刚剪成的纸兔,笑靥如花:“睇雪大人,您看!阿萍会剪了!” 你搁下手中银剪,对她莞尔:“阿萍剪得灵巧,活的一般。” 她得了夸赞,愈发明快,目光落在你面前那些繁复精致的剪纸花样上,满目钦羡:“大人真真是甚么都会!” 你唇角微弯,声音却渐低:“我不会的还多着呢……况且剪纸,原不算难事……” 语声渐杳,你凝着桌上那些玲珑花样,神思却已飘远—— 烛影摇红,少年修长的手执剪游走,纸屑纷落间,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生灵便跃然掌心。 你立在他身侧,连连惊叹。 少年面容沉静,耳根却透出薄红。 “怀信,你的手竟这样巧?”你拈起那些纸兔纸雀,爱不释手。 圆润抱月的玉兔,蜷卧憨态的猫儿,还有衔着花枝的雀鸟……皆惟妙惟肖。 少年眼睫轻颤,低声道:“属下……只是依郡主的令,去学了这些……” 你忽然揽住他脖颈。 少女容颜已褪去稚嫩圆润,显出初绽的风华。 指尖轻点他脸颊,你笑吟吟道:“怀信不愧是我的童养夫,这般听话。” 他颊上红意更深,却未如往日般羞赧躲闪,只极轻地应了一声。 那气声几不可闻,却清晰落入你耳中,心底霎时如浸蜜糖,甜软生欢。 …… 目光回落,桌上几张剪纸下,隐约露出一角燕隼剪影,振翅欲飞,却被重重压着,徒留困顿。 一如你如今光景。 你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移至阿萍身侧,执剪欲再教她。 她却忽地凝注你脖颈,你心下一惊,急抬手遮掩——那是昨夜客人留下的痕迹。 虽为韶华,不必卖身,然情至浓时亦难推拒。 每一位贵客,于你皆至关紧要。 你正欲说是蚊虫叮咬,她却绽出笑来:“我知道!那是贵人留的!蝉衣jiejie说过,这是贵人喜欢我们的意思。睇雪大人,我说的可对?” 望着那张不谙世事的笑脸,你唇瓣微张,竟吐不出只字。 良久,才低喃道:“是……你说得对。” 她得了肯定,复又欢喜埋头,专注剪弄。 你静望她侧脸,眼底悲意氤氲。 终有一日,钰娘会领她去香舍,亲见那些肮脏景象;终有一日,她会明白,自己与寻常女子不同,是为人所轻贱的娼妓,不配言喜,亦不配被喜。 或许,让她信那是喜欢,总比知晓残忍真相来得仁慈。 你默然垂眸,目光再度落向那只被困的燕隼。 --------- 夜阑人静,月华如练。 榻上青年眉目清朗,正是帝京清流林家嫡子,亦是你的常客。 他臂膀犹揽在你腰间,呼吸匀长。 你轻轻移开他手臂,为他掖好衾被,赤足落地,自妆台取了一支玉簪藏入袖中,拎着绣鞋悄声而出。 素白单衣融于廊下暗影,你贴墙疾行,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一丝声响。 云韶院沉入酣眠,四下阒寂。 行至墙角,你挪开蔽目的石块,露出窄小孔洞。 墙那端传来一声虚弱低唤:“是您吗?” “是我。”你将玉簪递过,“好生去看病罢……” 那只探出的手臂上红斑密布,你倏然侧首,不忍再看。 她攥紧簪子,呜咽低泣:“谢……谢谢睇雪大人……您快回罢……往后也别再来了……这都是玉胭的命……” 压抑的悲鸣如针锥心。 你失魂落魄,倚墙缓行,返回琼苑,周身气力似被抽空。 长睫低垂,眸中悲戚深浓。 玉胭曾是你身旁云娘,自你升为韶华,她便相伴左右。 性子爽朗活络,在这等级森严的所在,予你难得欢愉与喘息,待你如姊妹般亲厚。 后来她恋上一名船夫,你曾劝她莫陷情网,一介船夫如何许她未来? 她却沉溺甜蜜,终至胆大私逃。 结局早已注定。 船夫被司乐监枭首示众,玉胭则堕入暗巷,日夜接客,无有止歇。 念及她臂上红斑,你呼吸骤紧,眼角沁红。 你所能为者,不过如此。 垂首行至琼苑门首,月光下蓦然现出一双银线墨靴。 你如坠冰窟,僵僵抬首。 凌璆斜倚墙边,仰首望月,神色静漠。 你颤身跪倒,抖若秋叶。 “先前你暗中接济,我只作不知。未料你竟胆大如斯,从客人榻上溜走……睇雪,你可知这是何等下场?” 他声线轻缓,却字字冰冷,隐蓄怒意。 你深知凌璆底线,他绝容不下忤逆院规之人。 强抑战栗,你维持声线平稳:“睇雪知错……求大人念在睇雪初犯,多年谨守本分,饶恕这回。” 他默然不语,目光却如实质压在你发顶,你心若死灰,静候发落。 他却忽问:“你觉得她可怜?” 语声听不出喜怒。 你即刻道:“玉胭违逆院规,受罚应当。睇雪只是念及旧情,不忍……” 他轻笑一声,语气骤缓:“你是云韶院韶华,我自不忍重罚。只是……玉胭屡屡触规,暗巷亦容她不得了。” 你猛然抬首,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那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你泪涌于睫,抓住他衣摆哀恳:“大人!大人!是我主动寻她,玉胭无错……求您……” 凌璆俯身,无情双眸近在咫尺,柔声低语:“令云韶院韶华忘却身份,卑微若此,岂非她的错?” 他俊美面容浸在冷月清辉中,恍若妖魅,令你遍体生寒。 他直起身,漠然俯视:“再有下次,她今日下场,便是你明日结局。” 言罢转身离去。 良久,你方支撑起身,步履沉滞踏入琼苑内室。 绝色容颜一片死寂。 虽早知他冷酷,此刻仍心胆俱寒。 榻上青年闻声转醒,睡眼朦胧望来,嗓音微哑:“阿雪?去了何处?快过来。” 他掀开衾被。 你应声回首,面上已绽出温柔笑靥,眼角泪痕犹未干涸。 你投入衾被,偎进他怀中,揽颈吻上他唇瓣。 他眼中闪过惊喜,立时回应。 唇齿交缠间,身子渐暖,心底却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