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反省
第三十六章 反省
夜沉燈暗,書房內只餘燭焰微晃。 湘陽王端坐於案後,面色沉如鐵,指節緊攥著一封未展的信札,紙角已被碾得微皺。 這一月的懲處,是他親口下的令—— 他知道,宋楚楚必會哭,會等,會一日一日消瘦下去;可若不讓她記住這次的教訓,她的性子遲早還要闖出更大的禍。 他想見她,想得心口發悶,卻一次都不能走近。 此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伴著一縷清淡的藥香。 江若寧捧著湯盞進書房時,燭焰微晃,映出他坐於案後的側影。 那人俊朗如昔,髮半束,鬢角散落幾縷,添了幾分隨意的英氣;可凌厲的眼底下,卻壓著淡青的陰影,眉間的疲色並不掩飾。 她將湯盞放到他案上,動作不急不緩。 湘陽王抬眼望向她,唇角勾出一絲疲憊的笑意,聲線低啞卻透著熟稔:「來了?」 江若寧柔聲道:「夜深露重,王爺喝些熱杏仁湯潤一潤喉吧。」 他垂眸看了一眼湯盞,並未立刻動手,指節輕叩了一側的太陽xue數下。 她見狀,便繞至他身後,雙手指尖輕輕落在他的太陽xue上,力道不輕不重,沿著經絡慢慢按揉。 她的手極暖,指腹細緻,帶著淡淡的藥香與溫度,隨著按壓的節奏,一點一點將他的眉心舒開。 湘陽王閉了閉眼,未言語,只靜靜由著她的動作。片刻後,他伸手將案上的湯盞端起,一勺一勺緩緩飲下。 江若寧溫聲道:「王爺近來政務事繁,熬得身子疲了,心也容易倦。」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幾分:「有些事,該立的規矩已立了,該示的威也示了……若太絕情……」 他放下湯盞,神色未變,聲音卻壓得極低:「別替她求情。」 江若寧微微一笑,纖手移至他緊繃的肩膀,輕輕按壓:「妾只是心疼王爺。罰的是她,疼的是您。」 她稍俯下身,從後抱住他,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什麼:「怡然軒的侍女傳話,她每日都在哭。這樣下去,身子怕是要壞的。明日妾送些潤肺的補湯過去,可好?」 他眉心微蹙,像是在衡量什麼。燭焰搖曳間,他沉默良久,終於低聲道:「可送,但妳不許去看她。」 那聲音極淡,卻不容置疑。江若寧垂眸應是,收起抱住他的手,為他輕輕理平肩上的披風,什麼也沒再說。 怡然軒內,窗外細雨初歇,檐角還滴著水珠。 宋楚楚放下筆時,指尖已被墨暈得微黑,手腕酸得發脹。案上攤著的,是抄完最後一行的《孝經》,右下角端端正正落著她的名。 這是第十篇了。 十日來,日日如此——天未亮便起,抄經、飲藥,除了阿蘭與杏兒,見不到外人。 正收拾案卷時,阿蘭端著一盅熱氣氤氳的補湯進來,湯色乳白,香氣清潤。 「娘子,喝些吧,膳房新熬的潤肺湯。」 宋楚楚抿了抿唇,搖頭道:「不餓,不想喝。」 阿蘭眉頭一皺。她早知這位主子的脾性,心情不順時,最愛用不吃東西來和自己置氣。十日下來,臉頰明顯削了,原本圓潤的下頷線如今多了幾分尖削,雪白的皮膚在燭下透著病態的薄紅,鎖骨線條清晰得叫人心疼。 十日以來,她又常落淚,哭得多了,眼尾微微發紅,眼皮也有些腫,襯得整張臉愈發憔悴。 「娘子,這是王妃專程使人送來的,多少喝一點吧。」 宋楚楚聽罷手上一頓,眼底微微一暖——江jiejie…… 她低聲應了一句:「嗯,端上來吧。」 阿蘭將湯盅放到她手邊,瓷蓋一揭,乳白的湯汁散發著淡淡的杏仁香與藥材的清甜,熱氣裹著暖意撲面而來。宋楚楚捧起湯盅,小口小口地喝著,溫潤的湯汁順喉而下,帶著微微的甘甜與清香,彷彿一點點溫熱地浸入心底。 阿蘭忽然發現盅底的錦布下似乎鼓起一層,指尖一探,摸出一張細長的紙條。 她眼睛一亮,壓低聲音道:「娘子,妳看!」 宋楚楚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勿再傷己,在王爺眼裡,平添一分任性。」 字跡娟秀,筆鋒收斂而沉穩,正是江若寧的手筆。 她微微紅了眼眶,指尖在那行字上停了片刻,彷彿能透過筆痕感到那人的用心。 腦海中忽然閃過今晨抄經時的那一頁——「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十日來,她一筆一劃抄下這些字,可直到此刻,才真切地覺得,那墨跡像是沉沉壓在自己心上。 她尤其想起,自己在爹爹面前狼狽受傷的模樣——鬢髮散亂、衣衫染血,連站都站不穩。爹爹當時的神色,是多麼心疼,又是多麼怨她不顧自身。那雙素來沉穩的眼睛,因她的模樣而泛紅,握著她的手時微微發抖。 這一幕,像利刃一樣割過她的心口,讓她喉頭一緊,幾乎要再落淚。 她垂下眼簾,端起剩下的湯一口飲盡:「阿蘭,我有些餓了,午膳端上來吧。」 阿蘭一愣,旋即點頭應是,轉身快步往外去。 晚膳過後,王府小徑靜寂無聲,夜色沉沉。 湘陽王從書房回院時,恰見杏兒從怡然軒方向走來,手中捧著一個食盒。她一見親王,腳步一頓,忙上前行禮。 他眼神淡淡一掃,對身旁的小廝打了個眼色。小廝心領神會,上前揭開食盒,裡頭的碗盤整整齊齊,卻是空的。 湘陽王垂眸看了一瞬,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緊——她,將東西都吃了。 「走吧。」他聲線極淡,聽不出情緒。 杏兒低頭應是,抱著食盒退下。 湘陽王立在原地,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向前方——怡然軒的院門不遠,燈火還亮著,映出窗內一方靜影。 腳步微微一頓,他幾乎要邁過去。可最終只是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背對那抹燈影,踏入夜色之中。 日子在靜默中一頁頁翻過。 怡然軒的院門始終緊閉。 清晨抄經,午間服藥,晚膳過後偶爾習畫,繡花——宋楚楚的日子被一層層規矩鎖住。 《孝經》抄至第三十卷時,她已能落筆如流,不再像最初那樣腕酸手顫。銅鏡中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眼底的浮腫也褪了,只是那抹神情比往日安靜了許多。 送往書房的《孝經》卷卷堆起,湘陽王偶爾翻閱——最初的幾卷,紙頁上隱隱有淚痕,墨色斑駁、字跡顫抖;到後來,紙面乾淨如新,筆鋒有了力道,字體端正穩重。 每日送去怡然軒的補湯漸少,但飯菜依舊溫熱周全。她不知,這是因為湘陽王見她食量已恢復,不必再日日進補。 這一月,終於過去了。 解禁的第一日,怡然軒的院門終於在晨光中推開。 不多時,有下人上前通傳:「宋娘子,後園有客人在等您,請更衣去接待。」 「客人?」宋楚楚微微一愣,眉間掠過一絲疑惑。這一月的禁足,她幾乎與外隔絕,想來王府裡也沒誰會特地來見她。 她仍依言更了衣,簡單挽了髮,隨人繞過曲徑,往後園而去。 初夏的風帶著花香,遠遠望見涼亭下立著一人,青衫素袍,背影筆直,鬢邊已有幾縷白絲。她腳步一頓,怔怔地盯著那道身影——是爹爹。 她腳步加快了幾分,掠過曲徑時裙擺微揚。走近涼亭,才見石桌上早已擺好了幾碟點心——皆是她自小愛吃的,桂花糖藕、綠豆糕、松子酥,還冒著淡淡的香氣。 永寧侯抬眼望來,見她面色紅潤,眼底的憔悴已去大半,神情明顯鬆了口氣。 「楚楚。」他的聲音沉穩而溫和。 宋楚楚上前,福了福身,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翹:「爹爹。」 永寧侯伸手示意她坐下,目光中有打量也有欣慰:「瘦是瘦了些,但氣色好了。」 她坐在石凳上,看著那幾碟糕點,心裡暖意一陣陣地泛開。 宋楚楚忍不住問:「爹爹,您怎麼來了?」 永寧侯看著她,語氣帶著暖意:「王爺跟我提及,曾向妳許諾,待我入京,便邀我在王府小住數日。如今妳是戴罪之身,小住不便……但他仍道,讓我於留京期間,多來看妳。」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明顯柔了幾分。 宋楚楚垂下眼,聲音低了幾分:「爹爹……女兒私離王府去洛川,險些壞了爹爹的大事,還落得滿身傷……是女兒不孝。」 說到最後,她的嗓音已帶著顫意,眼底泛著淚光。 永寧侯眉頭微蹙,卻只是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爹爹的大事豈是那麼容易壞的?妳有心來看我,為父自然明白。只是……不許再那樣不顧自身了。」 他說話的時候,眼底掠過一抹難掩的心疼——那日在洛川見她的模樣,鬢亂衣破、神色倔強,令他這個一生見慣風雨的老將,也險些落淚。 宋楚楚低著頭,夾起一塊桂花糖藕放入口中,細細嚼著。甜香在舌尖化開,她不知是因為久未嚐到熟悉的味道,還是因為父親在對面,竟覺得這滋味格外暖。 永寧侯端著茶盞,抿了一口熱茶,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溫和地問:「入王府已有些時日了,可還習慣?」 她神色微頓,唇角的笑意淡了幾分,眼底掠過一絲落寞。她放下筷子,低聲道:「習慣是習慣……只是,女兒看,這次是徹底失寵了。」 永寧侯聞言,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低低笑了一聲,放下茶盞:「為父看,未必。」 他壓低聲線,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我倒是未見過,哪位親王弄丟了小妾,還要自己親自去追的。追回來了,還罰什麼?罰抄經?」 他搖了搖頭,似是笑似是歎:「罰得不痛不癢的……」 宋楚楚聽得一怔,唇角微動,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在外人眼裡,不過是禁足抄經,一日三餐溫熱送到,衣食無缺,的確算不得什麼重罰。可她心裡清楚,那一月的冷落、靜寂,才是真正的懲戒——日日望著門口,等不到他;夜裡燈火未眠,卻沒有人推門而入。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酸澀,只低低應了一聲:「是啊。」 永寧侯看著她的神色,心中微微一歎,伸手替她夾了一塊桂花糖藕放到碟中,語氣篤定:「他若無情,便不會讓我來看妳。快趁熱吃。」 宋楚楚嗯了一聲,低頭咬了一口糖藕,卻未能完全驅散心底的涼意。只是那抹涼意裡,似乎漾開了一點微不可察的希望。 涼亭間,茶香與糕點的甜香交織,將這一月的清冷驅散了幾分。 *** 作者的話:下一章 rou來了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