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虛妄
第三十七章 虛妄
薄紗被繞在她纖細的頸間,涼意貼上皮膚。身後的男人身形高大,雙臂一收,呼吸立刻被奪走。 「王……爺……」宋楚楚神色緊繃起來,艱難地擠出幾字:「妾……知錯了……」 他稍微放鬆了手勁,讓她得以喘息,於她耳畔呢喃:「再說一遍,本王愛聽。」 「妾……知錯……了」她帶著哭腔,氣息斷續。 「可本王還是不大相信。」力道又慢慢收緊,粉頸被勒得微微發紅,「妳最好說到本王相信為止。」 她只能發出一聲嗚咽,「王……爺……」 「王爺!」宋楚楚猛地驚醒,雙手飛快地覆上自己的脖項。 怡然軒內燭火未亮,漆黑無光。 她伸手摸了摸身旁空空如也的榻側,呼吸起伏劇烈。 她翻了翻身,抱緊被褥,眼眶發紅,輕輕低泣。 她好想,好想他。 清晨的天光透過窗紙,映得室內一片溫白。 一月的怡然軒禁足終於結束,她能出院走動,侍女們都悄悄鬆了口氣。 只是—— 「王爺說了,非召不得去見。」阿蘭替她披上外裳時,小心翼翼地提了句。 宋楚楚垂著眼,指尖無意地繞著衣帶,沒說話。 王府的園林、廊道、亭榭,她都可以去;唯獨書房、議事廳、他常在的幾處地方,她不敢踏近一步。 雅竹居也一樣。 她雖想念江若寧,卻清楚自己一旦太頻繁上門,旁人難免私語——說她藉著江若寧接近湘陽王,說她心懷機巧。 她不想聽那樣的話,也不欲讓王爺聽見。 又過了近十日,他一次也沒來怡然軒。 心裡那股熱望,像泡在冷水裡的炭火,終於噗一聲熄了。 那股疼並不急,像細細的針尖,一下又一下地扎在心窩。 偶爾夜裡醒來,眼淚已無聲地濕了半邊枕套。 這日,宋楚楚在鏡前坐了許久。她想,在尚未愛上他以前,好像心從來都不會疼。 那麼……若要心不再疼,唯一的法子便是不再愛他。 這道理簡單得像掰斷一枝枯枝,可真要落在自己身上,卻像要剜去半顆心。 她突然問阿蘭:「佛堂裡……可有佛經?」 阿蘭愣了一下,以為她是要為誰祈福,便答:「有的,平日太后也會賞送經卷。」 宋楚楚垂下眼,數滴晶瑩的眼淚又滑下了臉頰,指尖緩緩摩挲著膝上的裙襬:「去取來吧。我想看看。」 佛經教人看破放下,可她不是要放下這世間萬事萬物,她只是想——放下他。 那日,湘陽王在回書房的廊道上,聽見兩個膳房的婆子低聲說笑。 「……聽說怡然軒的阿蘭,還去佛堂借了幾本佛經呢。」 「佛經?她看得懂麼?」 「妳懂什麼,宋娘子說是要讀的。」 湘陽王腳步一頓,眉心微微一蹙。佛經? 他並不覺得宋楚楚會是愛靜之人,更不是那種耐得住讀經的人。 腦海裡不由浮現她往日鬧得天翻地覆、眼波生光的模樣——笑時明艷,怒時咬唇,哭時帶著顫意地喚他「王爺」。 那些畫面來得又急又真,像是隔著一層薄紗便能觸到。他的手不自覺收緊,幾乎要轉身往怡然軒去。 只要走過去——只要轉過那道角門——她或許正坐在窗下,或是抱著被褥在榻上打盹。 他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壓下腳下那股衝動,指節因收緊而泛白。終究只是抬步離去。 又如是過了數日。 初夏的午後,陽光斑駁灑在後園的長廊上,微風挾著花木的香氣。宋楚楚慢慢踱著步,手中拈著一枝方才折下的玉蘭花,神情淡淡,只是隨意消磨時辰。 轉過一個迴廊時,視線盡頭,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朝她走來。玄色錦袍隨風微揚,眉目俊朗如昔,腳步沉穩有力。 她的腳步在那一瞬間僵住,呼吸像被什麼卡住,玉蘭花險些滑落。兩人的視線在空中撞上——只一瞬,心頭便像被重物擊中,亂得不成樣子。 她垂下眼,指尖因攥緊而微微顫動,在腦中反覆誦著這幾日不知翻過多少遍的經文。 ——王爺是假的,王爺的疼愛是假的,王爺的擁抱是假的……萬物一場空…… 待湘陽王行至她身前,她便規矩地福了個禮,聲音端正而不帶一絲顫意:「王爺萬福。」 他不開口,她便仍屈著膝,不起身,也不抬頭,禮極標準——像是隔了千山萬水的恭敬,將所有情緒都鎖在了這個姿勢裡。 湘陽王目光落在她微垂的身影上,聲線低沉道:「免禮。」 她聞聲站直了,卻仍低著頭。 他眉心微蹙,緩聲道:「抬頭。」 宋楚楚依言抬起了臉。 那雙眼眸,卻不再是他記憶中盈滿情緒的光——沒有喜、沒有怨,也沒有過去那種一眼就能將他心弦勾亂的亮色。 湘陽王心頭莫名一緊。這份靜,與江若寧那種溫柔沉穩不同。 江若寧的靜,像一杯溫茶,雖不熱烈,卻暖人。 而宋楚楚此刻的靜,更像是一池被風雪封住的湖。 他打量她良久,似要從她眼裡找些什麼,卻什麼都沒看見。 片刻後,他收回視線,聲線不動聲色:「退下吧。」 宋楚楚微一福身,「妾告退。」 轉身離開的背影挺直而穩妥,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簾幕,再難被他伸手觸到。 湘陽王立在原地,目送她走遠,眉間的褶痕半晌未展。 直到小廝上前,他才吩咐道:「把怡然軒最近的動靜都給本王問清楚。」 回到怡然軒,門一闔,院中安靜得只剩風聲。 宋楚楚一步步走到內室,才剛坐下,眼淚便不受控地啪嗒落下。 那一眼看見他時,心裡翻湧起的,不是怨,不是恨——而是渴得發疼的思念,像久旱的土忽然遇見甘霖,恨不能立刻撲進去汲取。 胸口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疼得她連呼吸都帶著顫。 情愛這東西,會疼死人的。若不想被活活疼死,便只能不再渴求他。 她盯著案上已被她翻了數遍的佛經,聲音沙啞地喚:「阿蘭……這幾本看完了,拿去佛堂還了,再多拿幾本新的來。」 阿蘭見她眼眶通紅,心中一酸,忙低頭應了。 才剛踏出怡然軒的門,便被書房的小廝攔住。 「阿蘭姑娘,王爺傳妳去書房一趟。」 書房—— 湘陽王坐在案後,手中還捏著一柄狼毫,見她進來,目光一掃,便道:「拿來。」 阿蘭連忙呈上。 他隨手翻開一本,閱覽片刻,再翻開第二本。紙頁翻到一半,忽然停住——那一頁,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被細細圈住,墨色比旁的字更重,似是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描過。 「宋娘子為何要看這個?」他的聲音很淡,卻冷得像從冰窖裡捧出來。 阿蘭唇瓣動了動,卻沒敢出聲。 湘陽王指尖在那行字上輕輕摩挲,片刻後猛地闔上經書,啪的一聲在靜室裡顯得異常清脆。 「本王問妳話,啞了?」 阿蘭跪下,心頭發慌,低聲道:「回王爺……娘子說……必須不愛了,心才不會疼。」 湘陽王的指節在經書封面上緊了緊,胸口驟然翻起一陣怒火——那火來得又急又燙,像要從心口直衝上喉嚨。 「她還說了什麼?」他聲如寒鐵。 阿蘭低著頭,小聲道:「……奴婢……不敢說……」 湘陽王的眼神瞬間沉下去,聲音低啞帶壓迫:「說。本王恕妳無罪。」 阿蘭垂首不敢看他,聲音幾不可聞:「娘子還說……天下男子……始亂終棄……女子便只能……把他們忘了……」 靜。 靜得像空氣都被抽走了。 「始亂……終棄?」他一字一頓,聲音低得像壓在喉底的刀鋒。 阿蘭屏著氣,不敢再吭聲。 湘陽王忽地將佛經推到一旁,目光寒得像覆了霜。 「退下。不許說妳來過書房。」 阿蘭一愣,忙垂首應聲。 他的聲線慢了半拍,像是經過刻意壓抑:「只需說——清風堂傳話,讓宋娘子今夜侍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