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时安
第八章 时安
冬日的阳光透得稀薄,太平山的风吹得人脖子发紧。 转眼快到年底,距离他到沈家已经快三个月了。这天早上八点,沈兆洪带着他出门。 “今天是个好日子,属阳,入谱改名都合适。”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拿着根烟,漫不经心地说。 车停在半山腰的老祠堂前。 那地方是沈家祖辈留下来的旧址,平日锁着门,只有重大节日或家族仪式才开,门匾上的“沈”字苍劲有力,透着年代沉积的威严。 陈安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是新的,深色呢料西装,是请裁缝量身定制的。 他如今再也不用穿捡来的旧衣服。 他看着那两扇朱红色木门缓缓被推开。灰尘扑面而来,屋里香案早已摆好,供桌上供着几位老祖宗的黑白照,香炉里灰满了,只剩几根残枝。 沈兆洪走得慢,神情肃穆。 “今后你叫沈时安。‘时’是你这一辈的字辈,你单名一个字,正好。” 他点了点头。 火盆点燃,祖宗牌位前香火缭绕,他一板一眼地跪拜、奉香、报字辈。 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一个靠边站的“安仔”,而是真正落进了这个姓氏里的“沈时安”。 到了晚上,别墅灯火通明,佣人忙进忙出,客厅里铺着厚地毯,银器反着暖光。 沈家的正式家族聚会并不常开,一年也不过三四次,这次突然召集,谁都知道是为他设的席。 第一眼见到沈兆华,他便认出来了。 五官和沈兆洪有些像,只是眼角略垂,说话语气里带一股老成稳重的圆滑。他站在厅中,一手端杯红酒,另一只手搭着王美琳的腰。 王美琳一身珠光宝气,红唇笑得妆面不动,只是看过来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送上拍场的拍品。 “这就是你说的那孩子?模样倒是端正。”她笑,“入谱、设席,办得倒是热闹。大嫂那边知道吗?” 沈兆洪没有看她,只抿了口茶,“还没跟她说。” 这句“还没说”说得很轻,屋里瞬间冷了几分。 王美琳脸上笑意未减,眼角却微微一收,没再接话。 沈乐琪倚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无酒精鸡尾酒,冷眼旁观,直到母亲走远,她才慢悠悠道:“要叫人啊,叫‘姐’。” 沈时安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平:“我们同岁。” “我比你大几个月。”她抿一口饮料,笑得骄纵,“不服气?”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防备和轻蔑,无需明说就能感受到。她不屑掩饰,因为她从来没需要掩饰。 他没有回应,眼神却冷了几分。 沈时明站在餐桌边,始终没怎么说话。他比沈时安大一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板瘦长,动作干净利落。他眼神不动声色地扫了沈乐琪一眼:“别闹。” 沈乐琪撇嘴,却听话地没再挑事。 沈时杰却不同。 “你就是……那个谁?”语气带着点试探与戏谑,“听说你打架挺凶的?” 沈时安偏头看他一眼:“你听谁说的?” “就有人讲嘛。”他笑着缩回去,眼里闪着捉狎的兴奋。 沈时杰是沈兆华的小儿子,今年十三岁。 那张脸他认得,湾仔后巷里他被几人围堵时,就有这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沈时杰像是从未将那次“偶遇”当回事,如今还敢玩笑。他说话时眼神直白,没有防备,没有顾忌,一派少年气。 他不是傻,而是根本没意识到“错”这种事会有后果。 因为他知道,出事了会有人替他兜底。 沈时安这才意识到,这家里从小就有人护着这些孩子长大。 他们犯错、撒野、嘴快、说错话,都没关系。 他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独自提着烂书包穿街走巷,去收数,去跟货。 他望着沈时杰那张懒洋洋的脸,忽然就明白了一点:有些人一出生,就被允许随便活着。 而他不是。 饭局开始前,沈兆洪开口:“今天把你们叫来,是件正事。安仔,从今天起正式入族谱,名叫‘沈时安’。按辈分,叫你们一声堂亲。” “这孩子总算进门了,”沈兆华开口,笑得意味深长,“大哥选日子选得真准。” “他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是我沈兆洪的儿子,大家心里都得有数。”他话说得不重,但气势十足。 王美琳放下酒杯,轻声笑着说:“那当然是自家人了,听说大嫂近期都不回来?不知道她到时会不会也办个欢迎宴。” 话音刚落,空气顿时沉了几分。 这时一个轻快的声音插了进来:“你觉得不高兴的,是怕他抢你儿子的东西吧。” 众人循声看去,是沈纪雯。 她穿着白衬衫与米色风衣,头发挽起,风姿绰约。她晚来一步,但气场十足,落座时自然坐到了沈兆洪右手边的位置。 王美琳天天给她的丈夫孩子洗脑“家产”,沈纪雯从小就和她不对付。 本来不打算站出来的,但王美琳一开口,她就像本能一样要治她的气焰。 王美琳笑容一滞:“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 沈纪雯打断她:“我不是孩子。爸妈不在的时候,很多事也是我决定的。” 没人再说话。 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偏头看着沈时安:“你以后就坐这,不用跟谁让。” 王美琳还在笑,但笑得有些勉强:“纪雯辛苦了。这么多事也要你cao心,连这孩子……也是你一手认下来的?” 沈纪雯望向她,一字一句:“我弟弟的事,不辛苦。” 这一句话,让王美琳脸色沉了下去。 她本想绕过正面攻势,先从沈纪雯下手,试图挑拨离间。现在反被挡了回去,反而更难下手。 沈兆洪没看她,只缓缓道:“这孩子我已定下来。以后谁有意见,来找我说。” 这话像是落槌,无人再开口说话。 晚饭结束,众人纷纷离席。沈时安没急着回房,顺着花园小径散了几步。 他在园子角落停住,远远望见沈乐琪正朝别墅门口走去。 她一脚踢着石子,后头沈时杰在模仿她的动作,笑得没心没肺。 “你又学我做什么?”沈乐琪回头,没好气地说。 “就想跟你走一块儿嘛。”沈时杰不在乎地耸肩。 沈乐琪没答,继续往前走。 那一瞬间,沈时安忽然明白了。 他并不羡慕他们吃什么,也不嫉妒他们穿得多好。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家,孩子是可以这样被对待的,有人纵着、护着、宠着,不必处处提防,不用事事自保,不需要在每个错误后迅速学会道歉。 他原本,也可以是这样的。 不是在楼梯间里躲着母亲,也不是拎着塑料袋钻废墟捡铜线,更不是在社团大哥面前低头赔罪,学着把自己往尘埃里压。 而是像他们那样,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可以被原谅。 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栋阴暗潮湿的铁皮屋里,那本该也是他的人生。 以前没见过,所以他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甚至,如果父亲当年没离开,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他是不是也可以有一个正常普通的人生,不必总是提心吊胆,不必这么早就学会生存? 可他没那个命。 如今就算进门,也有人想把他踢出去。 也好。 若非如此,他还不知这家里规矩到底怎么定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麻木地活着,没有怨、没有恨、没有期望。 可就在这一刻他才察觉,心底其实藏着一股绵延多年、悄无声息的恨,它从未真正消失过。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他站在原地,手指抓紧栏杆,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屋里灯还亮着,佣人在收拾饭厅。 他回到房间,关上门,换下衣服,坐在书桌前。 桌上是一张崭新的身份证,还有刚拿到的宗谱誊本。纸张厚实,上头写着他的名字:“沈时安”。他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 自己已经不再是“那谁”。 他有了正式合法的身份,这名字从今以后是他的,而他将用这个名字,在这个家里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提起笔,继续在账本上抄录数字。手一笔一划写得极稳。 窗外风声大了些,远处的猫叫了一声,很快又沉寂下去。 他知道,这个家不是谁想进就进的。但现在他已经站在门内——就不会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