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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入学

    

第九章 入学



    沈家别墅的二楼,有一间公共书房。

    沈纪雯如果在家,不是在那里,就是在房间。

    住进来第三个月,沈时安才第一次推开那道门。

    不是为了读书,只是纯粹的习惯使然。

    无论在哪,他都习惯评估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发现”的东西,重要的、敏感的、有价值的。

    他如今已不再是门外人。

    账怎么走、货怎么流,谁是沈兆洪的耳目、谁只是用来挡枪的棋子,他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几个关键货仓的钥匙位置,他都能背出来。

    公共书房这种地方,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大致有数。但不来走一圈,总觉得像错过了什么。

    书房很大,左右两排高柜,书整整齐齐排在格子里,带着一种人工过度整理后的秩序感。地毯踩上去厚实柔软,窗边还摆了两张牛皮沙发和一张木几,茶杯收得干净,唯一打破整洁的是桌上摊着一册未收起的资料本,像是谁刚看完没来得及收。

    他绕着走了一圈,轻手轻脚地翻开一两本资料册,里面是些老掉牙的商业报刊剪贴、项目概要,都是沈兆洪的笔迹。

    他眉头一动,却没动手,只心里记住了位置。往角落处又搜了几本私人笔记,全是手账、语录、小道消息的剪影。

    他挑了本不起眼的,坐在沙发里翻了几页,内容太零碎,没有实用价值。

    沈时安把笔记本放回原位,转身走向两边的书柜。

    左边是经济与法律,中间一排偏理工和技术类,右边角落则是几本厚重的英文资料夹,纸张发黄,却保存完好。

    他不认得大多数书名,但封面上熟悉的印刷字体和油墨味让他想到小时候捡过的旧教科书。

    那时候他连字都认不全,却会把别人不要的旧课本捡回去,一边拆封面做纸袋,一边默默记下上头那些图和行距密集的方块字。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页上竟还有用铅笔圈注的笔记,字迹细密,显然是认真做过标注的。他正专注地看,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收起所有警觉动作,一把抓起桌上的那本精装书,翻到中页,假装读得津津有味。

    门被推开。

    是沈纪雯。

    她穿着一身宽松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面色有些发白,看起来不太舒服。

    她看到他,停了一下,语气有些诧异:“你今天没去学校?”

    沈时安手指下意识压住书页边缘,依旧低着眼,不动声色地应了句:“我没上过学。”

    这句话他讲得很平淡,他从来不觉得这是问题。

    沈纪雯愣了一下,“所以你平时都在做什么?”

    她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弟弟其实了解不多。他话少,不主动,也不讨好。

    “跟阿光哥做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在外头的时候,就待家里。”

    她点了点头,没有接话,却没立刻走开。

    虽然社团里也有不少没念过书的年轻人,但她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该是那样混日子的角色。

    如果不是这个出身,他此时应该在过着普通十四岁男生的生活。

    希望现在还不算晚。

    她看向他手里拿着的书。是一本金融经济的书。

    沈时安没抬头,但感觉得到她在看他。那种注视不是打量,也不是探究,更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评估。

    他以为她要赶人,正准备放下书离开,却听到她迈步走进来,轻轻拉开对面沙发坐下。

    “没上过?”她开口,声音还是有点虚,眼神却还是那种惯有的冷静。

    他点头,没有细讲。

    她没急着问细节,反而像在理所当然地接着那个话题:“那你想不想上学?”

    沈时安没有回答。

    他从小就不喜欢这种问题。

    大人问你“想不想”,但从不是真正想听答案,而是想听他们想听的那个答案。

    说想吧,你就得对得起这句话,说不想,又显得你不争气。他早学会如何避开这种套话。

    ——上学顶个屁用。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在九龙城寨,穿着校服的孩子也会在巷口望风。

    念书挡不了子弹,也抵不了饿。

    他早认清这条路。

    而他,现在已经走到另一条路上。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没人认识的小马仔,如今账房里的机密文件他能读三成,社团里喊他“安哥”的不止一个。他知道自己手里正在长出分量。

    知识固然重要,但不是从课本里来的。

    所以他不屑。

    可她却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你不是那种靠拳头吃饭的人。读书不是为了谁,是为了你自己。你以后签合约,总得知道自己签了什么。”

    她顿了顿,像是斟酌措辞:“你聪明,应该知道我不是说叫你当学生,而是叫你别放弃能让你更好用脑子的方式。”

    话不温柔,却没有羞辱的意味,语气干脆,没有俯视。

    沈时安嗓子有些紧,嘴角动了动。

    坐在他面前的是沈纪雯。

    她不是他社团里的兄弟,也不是哪个女人。

    她是沈兆洪的女儿,是这个家里真正能说得上话、也敢出手管事的人。

    他很清楚,和她打好关系,能让他在这个家快速站稳脚跟。

    那位父亲对妻子态度暧昧,他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女人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不管是出于纵容还是忌惮,她一旦发难,沈兆洪根本挡不住。

    若想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光靠父亲那点不痛不痒的保护,远远不够。

    而沈纪雯不一样,她看起来像是敢在自己母亲面前替他说话的人。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是在可怜他。

    她没有那种“给你个机会”的表情。

    她只是冷静地在看他,询问他,语气认真,没有任何怜悯,她把他当一个有决定能力、会思考、有可塑性的人。

    那一瞬间,沈时安觉得心脏像被什么轻轻触了一下。

    他垂下眼,指尖不动声色地压着那本书的边角。

    半晌,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好。”

    ***

    沈时安坐在办公室那张光洁的木桌前,手背贴着桌面,指尖略微发凉。

    沈纪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场学校的入学测试。

    这是他第一次在环境下写字。

    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问题,多数他都答不上来。

    尤其是英文和中文科目,有些题他甚至连意思都没看懂。

    唯一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的,是数学和逻辑推理题。那些东西只要看得懂题目,答案就只有一个。

    测试结束后,老师们在一旁低声交谈。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缝隙,像是盯着什么,又像是神游太虚。

    片刻后,一位年约四十、戴金边眼镜的男老师开口:“你之前是没有上过学?”

    “是。”沈时安声音很低。

    老师点点头,神色平淡,没有太大反应:“从测试结果来看,你的理科逻辑不错,推理能力也强,应该是接触过相关内容的。但中文和英文这几项就确实差很多。”他摊开几张测试卷,文科部分几乎大片空白,有的甚至连题意都没有完全看懂。

    “但是我们学校是传统英制系统,除了中文和历史,其他课程都是用英文授课的。”另一位女老师补充道,语气委婉但并不讽刺,“你可能会吃力。”

    沈时安的手指在桌下缓缓收紧,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有信心短时间内把英文提上来吗?”老师转向他,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一点认真。

    那天书房里沈纪雯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课外你要花的时间会比别人多很多。”老师的语气略微松动了一些,“按你的年龄,其实可以考虑中三,但我建议从中二开始,基础扎实点,对你未来也好。”

    沈时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纪雯。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示意由他自己决定。

    “我听校长安排。”他说。

    就这样,测试结束。校长点点头,让他跟老师去量身高准备校服,又拿出一份纸质的学费明细:“这是这个学期的学费和杂费。”

    沈时安扫了一眼。

    五位数。

    他曾经几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的钱,她只用了几秒就签了支票。

    出校门时,沈纪雯没说太多,只问了句:“校服尺码合不合适?”。

    他答:“还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她开口道:“我会给你请老师补习。每学期的成绩我要看,不行就换去公立学校,或者回去做你以前的事。”

    他低声回了声:“嗯。”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转了转:“你好像还没叫过我jiejie?”

    沈时安脚步一顿,侧头对上她的目光。

    路灯将她的脸照得分明,眼神清明,嘴角没有笑意,也没有责备,只是静静地等。

    从认识她那天起,他就知道这句“jiejie”迟早要开口。

    可等真到了眼前,反倒像是穿越一道无形的线。

    叫出口,像是承认了某种关系,某种依附,某种身份。

    他舌头轻轻动了动,声音很轻,有些涩:

    “……jiejie。”

    舌尖蹭过上颚的瞬间,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微妙的摩擦,一种不适应的、几乎要被本能拒绝的亲昵。

    但说出口的同时,又像是某种重力终于落下,他站稳了脚,不再浮着。

    她听见了,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车子方向走去。

    他跟上去,步伐与她默默对齐。

    隔天补习老师来了,是个年约五十的英国人。

    她让他从音标读起,学拼读。沈时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舌头像块石头,怎么也抬不利索。老师问一个单词,他得在脑里慢慢翻译、拼读,再小声试着念。

    一节课两个小时,他一句废话没说,全神贯注地跟着读,笔记写得工整。

    临走时,老师收起资料,笑着评价一句:“挺认真。”

    沈纪雯带沈时安去学校的事,沈兆洪过了几天才知道的。

    晚饭过后,他把沈纪雯叫去了书房。

    “你带他去学校干嘛?”

    “入学测试。”

    “他什么都没学过,进得了你那学校?”沈兆洪皱眉。

    “老师给他做了评估。语文英语基础差得不行,但数学很好,记性也不错。”

    沈兆洪没说话,只将烟灰弹入烟灰缸里。

    沈纪雯继续说:“他聪明,能吃苦,我想给他个机会试试。”

    “爸爸不是反对他读书。”他语气不咸不淡,“可你也该清楚,他今年都十四了,这年纪开始读书,跟三流打拳差不多,全靠命。他现在手头里的事也做得不差,读几天书,到头来还不是得回来做事?”

    “那也比现在强。”沈纪雯看着他,“但哪怕只读两三年书,有点常识、有点眼界,总比只能跟在人后面听指挥强。”

    沈兆洪皱了皱眉:“你以为要在社团往上爬比的是学历?”

    “现在不是七十年代了。”沈纪雯语气平稳,“真要用他,不如投资点东西,让他能走得更远。现在科技更新这么快,你说社团还能靠拳头撑十年?二十年?连赌马都开始用电脑程序分析数据了。”

    沈兆洪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没再继续争辩,只说了一句:“你拿的主意,爸爸不多过问。但要是他跟不上,别来求我。”

    沈纪雯没回答,只点了点头。

    很快,入学手续办妥。

    正月刚过,沈时安背着新书包,穿上新校服,走进了校园。

    班主任袁老师年约三十出头,穿着得体,举止温婉,语气温柔却不失分寸感。

    她带着一贯的笑容走进教室,轻声说道:“同学们,这位是新来的同学,沈时安。大家欢迎他。”

    教室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随后慢慢汇聚成一片,夹杂着些许好奇的窃语。

    站在讲台上的少年身形单薄,眉眼干净,身上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他微微点头:“大家好。”

    袁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靠窗的空位:“那是你的位置。”

    沈时安轻轻点头,背着书包穿过教室,一路无声地走到座位前,坐下。

    他刚落座,前排的一个男生就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他几眼,压低声音问:“喂,你跟沈时明什么关系啊?”

    这句话一出,附近几个同学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沈时明是中四的学长,沈家的长子,年年考第一,长相好,家境好,是全校公认的风云人物。

    那个年代男孩取名大多遵从字辈,都姓沈,字辈还一样,难免引人猜测。

    沈时安微微一愣,随即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课后,几个同学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你们觉得他真的和沈时明没关系吗?”

    “我不信,名字都撞成这样了,不是亲兄弟也是堂的吧。”

    “他们家好像就两个男孩,小的在读中一啊?”

    “说不定是亲戚,只是不想让人知道。”

    这些议论很快传到了沈时杰耳中,他立刻放下手上的篮球,拔腿就往中二年级教室跑。

    有事先找jiejie,准没错。

    “你说什么?!”沈乐琪一听,果然炸了,但很快,她却忽然像被泼了一桶冷水,整个人软了下去,蹲在墙角喃喃道:“上次湾仔那事我都快被爸爸骂死了。”

    但比起沈兆华的怒火,更让她委屈的是沈纪雯。

    “堂姐也说我了,她都没跟我说过那么重的话!”

    沈时杰一听也蔫了。

    沈兆华不舍得打沈乐琪,上次家法全往他身上招呼了。

    他跟着蹲在墙角,抬头望天,“完了,这下真的要和这个私生子分家产咯。”

    两人撑着下巴,愁眉苦脸。

    “不过,”半晌,沈时杰皱着眉开口:“你真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沈乐琪决不允许有人质疑她的能力,尤其是跟屁虫沈时杰,当即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大麻烦我不搞,小麻烦肯定不能断!”

    说完她还补充一句:“不让堂姐发现就行了。”

    沈时杰也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还是jiejie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