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入局
第七章 入局
凌晨一点,整栋别墅剩陈安的房间没关灯。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账册和几份刚从湾仔带回来的文件,右手肌rou还有点酸痛,但写字已经不成问题。 这不是第一次他碰接触账本,但这一次和以前不同。 几天前,阿光递给他一本账本,说:“别带走,现场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并不是普通货品,也没有走私电子表或香烟的字样。全是编号、简写、重量与进出数字。 “这是什么?”他问。 阿光没看他,只回了句:“六记的活,别问,记清楚。” 六记全名叫陈永禄,是社团管总账的白纸扇。 早年打架掉了颗门牙,说话漏风,但是算账从不出错,几年前的流水他闭着眼都能说清楚。 记账本上还夹着一张纸条,是六记亲手写的,短短几行字,写得很客气: “此为湾仔二区‘附档账本’,请安仔先核对应收应付与本季度货物流动数据是否一致,方便后续交接。” 所谓“附档”,不挂名、不对外、不备案。 他没再追问。他从不多问,只管做事。 账册他照抄下来,回去画了图表、列了汇总,再凭印象将每一个编号和其进出频率做了交叉比对。那种看似杂乱、实则深藏规律的流转表,在他眼里是某种可解的密码。 第三天交出去时,阿光看了他一眼:“不错。” 从那以后,送到他手上的文书活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陈安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他也不是没脑子。 账目处理到第二周,他就看明白了:这一类编号,利润惊人,动辄几倍起算,而且来货急、去得快,和常规贸易节奏完全不同。 这些密密列着编号和流向,只用一个单词代称——“flower”。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做账,但做着做着,那些数字渐渐变得有了意义。 那晚他抬起头,脑子里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这种东西,这么暴利。 一克顶十克,一袋抵一月,有时一批货少到放进一支烟盒里,值的钱却能买半套铜锣湾的楼。 这不是陈安第一次接触到“flower”。 他小时候就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城寨里从不缺这种东西,进货的、贩的、用的、烂在楼梯间的,全都有。 以前楼道里常有人睡在废弃沙发上,一动不动,嘴角冒着白沫。有一次他凌晨去倒垃圾,看见有个女人脸朝下趴着,一手还揪着自己的头发,像是临死前特别痛苦。 再靠近一点,他认出那是常在诊所门口晃的翠姐。 几年前他说过,他不碰这些。 那时他不过八岁,陈娟神志不清地坐在铁床上翻抽屉,妄图找到那个不存在的小纸包。 陈安站在门边,冷冷看着那场可悲的挣扎,心里泛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 他甚至开口说了句:“我长大了也不会碰这些。” 现在他确实没碰。 每一步都干净、安静、没有血腥,甚至可以说得体体面面。 他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一只看似温和、实际上最关键的手——产地、接货点、中转仓、清洗账目,再从某个深夜的后巷流到街头,落在那些人身上。 曾经有一晚,他搭阿光的车去元朗的仓口。 仓门大开,几个赤膊工人正在搬货。货卸得极快,车再开走时,他看见路边坐着两个瘦得脱相的男人,衣领塌着,眼神发直。 让陈安想到城寨里那些人。 他们都是“买家”,用一生换一口高的可怜虫。 而现在,他是站在“卖家”的一侧。 那两个坐在马路边的瘾君子,头也不抬地冲卸货的方向啐了一口,像狗望着屠宰场。 他觉得这些人看上去真像一堆货,瘦、破、廉价,还自带可预估的保质期。 陈安那刻才明白,“商品”不是个贬义词,是一种视角。 从这个视角看出去,他们不过是流动的数字,是货,是通行证,是资源,是交换。 陈娟也曾是沈兆洪的商品。甚至比这些都不值钱。 她漂亮、顺从、容易上手,却上不了台面,根本进不了账,连编号都没有。 在某段时候被用了几次,只留下一条命,一个孩子,一段没人想翻看的烂账。 那天夜里陈安回到家,洗了个冷水澡,又重新打开账册。 心里升起一种很模糊的东西,像是踩到一个没有底的台阶,往下坠的那一瞬,有点惊惧,但也有种诡异的快感。 他还年轻,什么都没有,连身份都是借沈纪雯的光才留得下来的。可如果有一天他可以不靠谁了,是不是他要什么,就能拿什么? 一念至此,指尖忽地一紧。他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扣那页纸的角,边缘已经卷起来。 他缓缓松开手,重新把那一页压平。 那晚他坐了很久,一直到天微微亮才上床,头靠在床头,没合眼。 他看着天花板,想着这些数字背后的“货物”,那些楼梯间的毒虫,曾经半清醒的陈娟,还有坐在铺子里喝咖啡的白纸扇、在中环优雅落座的沈纪雯。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不只是“进入”沈家了。 而是站在它的影子里,看见了它真正的形状。 这个家,不是钢筋水泥砌起来的,而是一条条看不见的路线、一张张不落名的账册、一个个活着或死掉的人。而他,开始接管其中一部分。 不是代管,是“接管”。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又压下去了。 但那种压下去的动作,并不是出于敬畏或恐惧,而更像是一种生理反应,就像饿了会咽口水。 两个月过去,陈安的名字在湾仔那一带渐渐被人记住。有几次账本出了问题,阿光直接叫人去找“安仔”确认。 六记那边也没再改派别人,账物都交给他核。 他照常去铺子,每周两天见阿光,其他时间由人接送去铜锣湾一间旧写字楼,把整理好的文书资料交到六记手里。 有一次,沈兆洪在电话里和他说:“你现在做的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的。” 他说:“我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得比他们想象的更清楚。 只是没人知道,他早就不再只是个“懂账”的孩子。 陈安在等机会。 不是小事做稳、当个白纸扇的机会,而是能决定“谁活谁死,谁多谁少”的机会。 那种机会,不会在文件袋里标出来,也不会写进附档账册。 它需要时间、忍耐,还有足够清醒的野心。 他已经有了其中两样。 偶尔,他坐车去铜锣湾时,会路过一间中学,女生的校服和沈纪雯的款式很像,让他总是不由得多看两眼。 正值放学时,学生们会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笑着跑向街角的便利店,有的翻书,有的打闹。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瞬,眼神里浮起一点陌生的情绪。 陈安记得以前在城寨楼底下,翻出邻居家丢弃的练习册,蹲着一页页翻的时候,也是这样盯着课本上的图,认真地想:如果自己能穿着那种校服,有课室、有老师、有新书教他认字,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那念头他从没说过,现在也不会说了。 车窗掠过那群孩子时,他转头继续看手里的账表,眉心没皱,只轻轻压了压纸张边缘。 像是把某种曾经的念头,彻底封进了另一种活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