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旧时雪(三)
第五十章 旧时雪(三)
天将明,阿欢兀自离了客房,敞腿坐于檐上。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竹叶青,张嘴便倒。 “杀手第一要义:永远保持清醒。”影魅伴夜风而来,止住她倒酒入喉动作。 阿欢苦笑着,仰头灌下一口酒,喉间泛起灼热。若是能醉,倒也甚好。 “你这样离身,不怕他遇险吗?” “有瑟衣,无事。”她身处高点,脚下便是他们客房,何事能瞒住她的眼?影魅自是知晓这点,才来寻她。 “你可曾疑惑你们易了容,我是如何认出卫澈的?” “是我技艺不精。”阿欢不知她为何蓦地提及此事,只从实答复。 影魅摇摇头。 她伸手,一枚玉挂在她两指间,于掌心来回轻晃。 半枚翡翠双鱼佩,佩身刻着隐约可辨的如意云纹,历经岁月盘磨,翡翠莹润柔和。 “他带的半阕玉与这半阙正巧一样。只消一眼,立知是他。” 阿欢缓缓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它的那刻,忽而收手。她心有戚戚,欲语还休。 春日花香沁人,天色青朗,幼时放风筝时朗朗笑声在脑中盘旋,那时的卫澈还是带着稚气的少年,独独望向他的王瑾meimei时眼里沾染痴意。 “这原是你的。合该物归原主了。” “阿姊收着罢。留它已无用处了。” “在重门时,你未曾杀过一人。好容易故人重逢,为何要说谎?” 阿欢不自然地别转脸,避开影儿的目光。这一路走来,曾经的王瑾早已面目全非。何必要毁了他的念想? “你不愿说,我也不多问。”她将玉佩塞入阿欢手中,“你的东西,你自行保管才是。” 阿欢盯着玉佩,缓缓收拢手指,硌得她掌心隐隐作痛。她未有收力,恍若欲将往事深埋血rou。 “我只劝你一句:珍惜眼前人。”影魅看着她萎顿模样,神色亦是黯淡。有些话看似度人,实则是度己。 她不由取过阿欢手中酒壶,豪饮一口。 “阿姊不想保持清醒了么?” “嘘——你听。”鸟声叽喳,两人肩靠肩,鬓发微拂。光束透云而出,漫射长空。 “天亮了。该动身了。” 阿欢背卫澈下楼,马车已候在道旁。车篷斑驳,辕木干裂,然能短时间寻来一驾已是不易。 “虽旧了些,送你们至关口尚能应付。” 她将卫澈小心置于马车上,拉绳驭马。影魅与瑟衣各骑一马,两人一前一后,紧随马车。 天高云淡,日光洒落旧道。颠簸马车复经昨日飞瀑,阿欢目不旁视,持缰的手却越握越紧。 “热食饱腹,保你万事无忧。” “叫你阿欢,愿你岁岁常欢愉。” “没有我,也要好好过……” 竹叶青于胃里翻江倒海,这一切是那么荒诞不经。她湿了眼,骤然的疼痛将她拉回飞驰马车。 湿意消散,她低首望去,粗粝缰绳划破掌心,血正慢慢渗出。 这些日子的艰险让她认识到单枪匹马极难成事,她原想着跟卫澈去漠西暂缓,来日复仇,他或可有助益。 孙巍倒了,清风堂一蹶不振。幕后是否还有黑手? 她将一切盘定,不料横生枝节。忆起自己来历的阿欢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 开口的话字字诛心,先诛的是她自己。 卫澈知她杀了自己心上人,必恨她入骨。只怕顾不及东临城里的“贵人”,先要拿眼前的仇雠开刀。 秋光照处,明艳敞亮。她低首,掩面于阴影里。 “小六?”西北关隘,商旅往来频繁,驼铃声不绝。她们混入其间,随人流向前挪动。影魅注意到她的异样,出声唤她。 “你怎么了?”影魅松开她紧攥的手,将浸了酒的巾帕擦拭她伤口。 尖锐的疼痛刺骨,她眉心微皱,未有作声。 “新伤叠旧伤,好好的手弄成这般。”说话间,影魅熟稔包扎完毕。 车窗有轻擦声,影魅转头掀帘,醒来的卫澈慢慢举起手,手指颤颤,夹着一张字条。 “澈感念影姑娘手下留情,不能让姑娘因我枉送性命。姑娘且收下字条,回去向你主子复命……” 阿欢沿缝隙侧身瞥向车舆内。卫澈说了好些话,气息不匀,正缓气。 影魅颔首,收字条入怀。 “出关接应事体,可有安排妥当?”卫澈有气无力,点头表示肯定。 影魅心落定,松了帘,复回到阿欢身旁。 “出关后你们应当安全了。我便送你们到这。你……” “阿姊!”内心堆积的情绪滂湃难抑。阿欢红了眼圈,开口挽留,“不如一起走罢。” 一旁的瑟衣视线登时凝在影魅身上。 “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像我这样的恶人,本就不长命,在哪都无差别。”影魅笑笑。她定定看阿欢一刻,倏尔展臂,与她相拥。 她的下颌倚在阿欢左肩,语气轻柔:“小六,好好活着。” 阿欢颤巍巍地搭上她腰际,闭眼仿佛回到十岁那年。只是不曾有重门,没有杀戮,唯有阿姊轻浅笑容和温暖怀抱。 她不敢再忆来时路。再细想便是彻骨之凉。 瑟衣看向两人的目光沁了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