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净沙（一）

    自卫澈走后，韶九没日没夜研制治时疫药方，终见成效。她来回奔忙，在下一场秋雨来临之前，疫情得以抑制，东临城渐渐恢复生机。

    孙巍癔症愈发严重，忠毅侯着门生参奏，列举他数十大罪证，正中皇帝下怀。他被判斩立决，全家亦被株连。忠毅侯大表忠心，皇帝收回兵符，顺手平王家冤案，一来二去，罪在孙巍，皆将自己择了干净。玉娘传信来称忠毅侯放弃谋逆，此外再无二话。

    枫叶层染山谷，丹黄交杂盖满石径。韶九远眺苍穹被暮色笼罩，余晖渐隐。她形容憔悴，却不得歇。

    大伤初愈的卫贺一心要去寻卫澈，被韶九好说歹说劝下。算算时日，他们应是安然抵达了。倒是此处，少不得有用到卫贺之时。

    她与卫贺暂居庄外，但同庄中消息互通。卫贺问她何时能归，她总说时候未到。

    而今朝雁来秋色，霜叶飘红。那高台上的人也该有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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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派人来水吟庄时，正值日升。冬青于庭前啜饮，看着天际渐白。

    “恭请少主安。奴婢奉圣上令，迎少主入宫。”打头的宫中内侍行礼作揖，毕恭毕敬。

    奉旨的是忠毅侯，后面跟了十数人。冬青一一瞟过。先前已有人来报，庄外车驾人马一应俱全，阵仗之大令人咋舌。

    这还只是明处的，暗处埋了多少人，尚且未知。面上是请，实则他若不从，绑也是要将他绑去的。

    冬青不紧不慢地饮尽最后一口，掸袍从容起身。一身霁青直裰，傲立于梨树下。

    “在下小小江湖堂主，上不了台面，更不值得贵人相迎进宫面圣。”他看向众人。

    “奴婢卑贱，配不上贵人二字。您才是真真金贵之人。圣上不忍您流落，吩咐奴婢尽心护送。您请——”内侍收敛眼眉，弓身指引，谦卑笑意下颇具深意。

    冬青没有动作，场面僵持。

    “少主是通透之人，既知我们来意，何必让场面难堪呢？”忠毅侯拂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难堪？冬青嗤笑。

    “弑君篡位，戕害忠良。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一席话说完，所有人神色遽变，内侍睁圆了眼，后背沁出冷汗，不想他竟不管不顾，当众辱骂。这话若是传到上头，他们一干人岂不是都要跟着陪葬？

    他向侯爷递求救眼神。

    忠毅侯亦未料到冬青会直接将面子揭破。既如此，他也不必费心装点了。他手势一挥，侍从便来架人。

    冬青躲开侍从的手，对挤满鸣月居的人，满眼嫌恶。

    明安堂钟磬声应时而起，悠远绵长，盘绕山庄。

    冬青冷斥：“清风堂老匹夫无能，老庄主卖主求荣，更是凉薄！枉吾白费心机。披了十年顾青的皮，还是功亏一篑。”

    他仰天一叹，伸手抽侍从腰际佩剑。

    “快！拦住他！”忠毅侯大惊失色，人群sao动。

    瞳仁里倒映一抹血色。冬青望向阿欢旧日所住厢房，笑容凄惶。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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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兄！”阿欢猛然惊坐起。砖墙木案，羊毛毡铺榻，角落设一香案，一尺铜佛像前贡了香，冉冉飘烟。

    她巡视四周，意识到自己身处漠西小王爷府邸。小王爷为人爽利，王妃随和周到，一早备下上好厢房，唯恐他们生活不惯。见卫澈伤重，延请圣手来医。为防万一，王妃甚至招了巫医。

    珍稀药材如流水，送至卫澈房中。这般精心侍候，卫澈养得面色红润，更甚于庄中，只是仍无法行走。

    府中忙于卫澈伤情，无暇顾及询问她与卫澈事体始末。她原想趁此一走了之，但又鬼使神差地留在府邸。她怕漠西王府起疑，又怕卫澈一直无法行走。

    便待他腿彻底痊愈，再论之后。她一壁想着，一壁提靴推门。

    夜风吹走漠上百日燥热，吹淡屋中檀香气息。

    星子明亮，弯月挂枝，一如往昔。只叹人已不复当时。

    她凝眉不展，脚步却快，三两步轻巧走至卫澈房前，恰与出门婢子相撞。婢子吃了一惊，看清来人后，福身行礼。

    “姑娘来看卫公子？”

    屋内灯火幽暗，她踟躇不定，既不说是亦未道否。

    “卫公子服了药刚歇下，要不奴进去唤一声？”婢子很是机敏。

    她摇头摆手。自卫澈清醒后，她能避则避。而卫澈的话似乎少了许多，抑或只对她无言。

    人影幢幢，隔着门扇，她心思浮动，回身欲走时，听得熟悉嗓音。

    “进来罢。”

    阿欢进门时，卫澈袭月白里衫，恹恹倚榻。她提起勇气，却无法向他迈步。

    “这么拘谨？你从前并不这样。”卫澈余光感知她定步，微侧脸，神色如常。

    她定定神，一步一心跳。正当她不知该停在何处时，卫澈拍拍榻边留出的空余。

    “坐。”

    阿欢暗自咬牙，驻步在与他半臂之远。

    “你看起来倒是怕我。怕什么？”他指指他双腿，“你的身手要降我，绰绰有余。”

    “我杀了王瑾，你要我偿命，我不会赖的。”说罢，她看向卫澈。

    古井无波。没有任何激烈言辞，屋中除却呼吸，便是她心跳声。

    少顷，卫澈笑了。

    “你一点也不擅长说谎，全是破绽。”

    她彻底僵住。

    卫澈偏过脸，纤长的眼睫如扇面开阖。

    “你既不忍刺死影魅，便不会刺死王瑾。你身上处处有她的影子，你说因你们朝夕相处三年，那你与影魅怎无半分相似？胎记可以抹，话也可以变。当然还有一点最紧要：你看我的眼神与从前不同了。”

    阿欢重心俄然偏移，卫澈将她拉近。她轻跌入榻间。他凑在她鬓边，哑声道：“那日之后你再未正眼看我，别告诉我是因为心虚。”

    他的气息萦绕耳际，挥之不去。阿欢定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我……”一个温热的吻封住了她朱唇。如此猝不及防，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舌尖抵绕她檀口，一圈复一圈。他吮吸她每一处温软，仿佛在品鉴琼浆玉液。燥热之气升腾，将阿欢面容晕染。她睁圆的眼慢慢合拢，身段渐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