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旧时雪（二）

    往事翻搅，尘封的记忆透过罅隙，慢慢破开。

    阿欢忆起那个冰冷的夜晚，她被抛到死人谷，身下是数百具残缺尸骨。

    月色荒凉，她心上荒芜。她捂住伤口努力爬起，却又因体力不支跌倒。绿光荧荧，狼嚎四起，多挪半步便多半分指望，她这般想着，身子却愈发沉重。

    “救……命。”意识涣散前，她看到一个少年向她走来。他脚步艰难，每一步都好似在忍受剧烈疼痛。他停下脚步，俯身探她鼻息。

    “别……丢下我。”她满身血污，死死抓住他臂膊，一双黑眸定在她最后的希冀上，“求你……”

    她的阿姊给了她一条生路，以后她的命不仅仅是自己的，亦是她的。她一身系两命，不可轻易断送。

    “活着是要付出代价的。”少年说话时带有与年岁不符的沧桑。

    “要活……”

    少年冷峻的面目沾了柔色。他将她抱起，扛在肩头。

    一深一浅的脚步将她缓缓带离地府边境。

    “多……谢。”风声呜咽，细雪迷蒙月色，于她眸中消亡。

    她不知少年脚步一滞，不知少年心潮涌动，更不知他喃喃之语。

    “阿欢。”

    她重生之夜，亦是她与冬青初遇之夜。

    “阿兄……”阿欢靠在影儿肩头，眼眸紧闭，心颤难抑。

    天熙四年春，乍暖还寒，满城葱茏又覆白霜。她于空茫中苏醒，饮下她兄长为她熬的药汤，拜了爹娘，已忘却前尘事。他们告诉她，她生了重疾，能救活已是万幸，忘些事并不打紧。

    阿娘拄拐，抚摸她发额，满眼怜爱。她温言道：“你叫阿欢，愿你岁岁常欢愉。”

    岁岁常欢愉。唯有家人平安喜乐，才是欢愉。于是她毅然拿起阿兄打磨的蝶翼，出摊卖鱼，夜里则做了玉蝴蝶。杀人为救人。

    “兜兜转转，你仍做了杀人营生。”几人重回客店，阿欢与影魅围坐于几案，瑟衣倚门望风，神色警觉。

    “是我辜负了阿姊苦心。”阿欢眼中略过一丝愧歉。

    “世事皆有天意。你我如此，与他亦是。”影魅瞥了眼昏睡的卫澈。

    卫澈被刺两刀，好容易止住血。瑟衣请大夫脚程亦快，两剂猛药下肚，他脸上勉强有了些颜色。

    “明日我送你们至关口。”

    “阿姊！”阿欢眼波流动，影魅摆摆手。

    “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姊同我们一道走罢。或隐姓埋名，离开是非之地。”

    重门杀手手下留情，失了目标，不用细想便知结果如何。曾用来劝自己的话，如今轮到她来劝慰别人了。

    “一入重门，再无回头日。今生能与你重逢已是上苍眷顾。”影魅脸上现出疲态。她缓缓看向瑟衣，眼神温柔。

    “你走后一月，我在街上拾了她。有时我会懊悔不该让她入了重门……”

    “咳咳——”榻上传来响动。两人起身探看。

    “不，不要……”卫澈语调慌乱，人尚未彻底醒转。阿欢拧了帕子，覆在他额间。

    “别——”他拉住她，力道之大全然不似伤重之人。只是他屡屡抓住的人，却不是他口口声声呼唤之人。阿欢默立于榻前，静观他眼睫颤动。

    “阿欢……”

    阿欢微怔，衣袖因牵引而起了皱褶。她回神，听得卫澈弱弱唤道：“我口渴。”

    “你失血颇多，好在腿保住了。你原该静养，但此地不宜久留，得尽快动身。”影魅将茶盏递向卫澈。

    卫澈艰难地抬动眼帘，手沉得好似千斤重。阿欢见状，侧身坐于榻畔，一手接过茶盏，一手扶起卫澈，将水送入他唇边。

    “你可还好？”他不及饮水，急切切问道。

    “我无事。你先喝水罢。”卫澈背贴阿欢臂膊，感受她胸膛共鸣，心中安定。

    “你身上如何？我旁的没有，各类药倒都齐备。”影魅捻一枚红豆大小的药丸，勾身轻触他腿上绑带，又望向他。

    “咳——原来你们重门不单是杀人，还管救人……”卫澈就水吞下药丸，说话有些吃力。他偏头窥见阿欢侧颜轮廓，“这是托你的福。”

    他支颐身子，靠着她，眼帘半阖：“欠你的命看来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待你养好伤再提旁的。看你大伤小伤，腿也折了，还絮絮说个没完。自己的命要是不要？”阿欢嗔道。

    “你认了阿姊，嘴也碎了。”卫澈笑了笑，眼底隐匿探寻。他转向影儿：“从前我总疑惑她为何精通重门暗器，现下终是知晓原委了。可她是何时入了重门？”

    “我们之间账尚未清，卫庄主还想赊账解惑？”影魅冷乜一眼。

    “我去取些胡饼。”阿欢说罢起身，复被卫澈掣住手腕。他目光幽深，眼神聚于阿欢面庞。

    “她唤你小六，是排行老六么？”昏黄烛火荧荧，他的脸半明半昧，一如他深藏于心的隐秘。

    “重门喜网罗孤女孤儿做杀手。而玄明末年兵变，重门一夜间忽然壮大。你可是那时入的重门？”

    阿欢身躯僵硬，脑中嗡嗡作响。有些不欲人言之语，在他开口时似雪崩将至，摇摇欲坠。

    “经年旧事，谁又记得真切……”影魅观两人相持，品出异样，开口圆场。

    “你扯谎！决斗之日，细节，你记得丝毫不差，怎会不记得她的……”声量不大，却字字着力。卫澈呼吸起伏，扯动伤口。冷汗涔涔而下，手上亦没了气力。

    “你到底……是不是……”绑带渗出血来，大抵是卫澈挣动，缝合不久的伤口有裂开迹象。即便如此，他仍是喘息着，不肯放过。

    于是阿欢破釜沉舟般抢白：“不是！她死了！死在了我的剑下。她叫王瑾，也是你的小六……”

    屋中倏寂，影魅目光投向阿欢，寓意不明。

    “是……吗……”他嗓音沙哑，似被烈火灼烧。

    卫澈直直盯着阿欢，眼里光亮一点点散去，如灯烛燃尽，余空茫灰烬。内外交煎的剧痛袭来，他双唇颤抖，手指死死攥紧被褥，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情绪暗涌。

    此前服下的药丸起了效用，他缓缓倒下，陷入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