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旧时雪（一）

    马蹄踏过碎石，鬃毛沾染碎珠。耳边水声铮琮，眼前水雾蒙蒙，霓虹耀目。

    似乎有一丝不寻常。

    阿欢偏头，猛地拽住卫澈，两人齐齐跌下马。细如发丝的银针自他们头顶掠过，再迟一分，银针便是穿脑而过。

    “你的仇家可真不少！”紧要关头，阿欢反蹦出一句。

    “你怎知不是寻你的？你可是江湖上有名号的，玉蝴蝶……”

    “小心！”一支蜂刺径直飞来，刺向卫澈。阿欢拉过卫澈向左翻滚，碎石碾过身体，扎得人生疼。

    峨眉刺泛着厉光，扎入卫澈右胫，钻肌入骨，卫澈闷哼一声，疼痛使之五官扭曲。血渗出时，他齿间打颤，腿再提不起力。

    呼啸水声中，有一道幽影右持蜂刺，直逼卫澈胸颈。声势之迅猛，显见是为速取其性命。

    双持蜂刺，暗器先行。是重门影魅。

    卫澈苦笑自己真是大人物。明明是个不会武功的废人，却劳动各路高手为他而来。

    “叮——”蝶翼与蜂刺相交，铮然作响。阿欢右手腕翻起，将蜂刺向右拨去，让影魅空了招。这一招力道不轻，饶是阿欢，亦是虎口一震。

    影魅失力，顺势侧翻，拔出卫澈胫上另一支蜂刺。血汩汩涌出，混入水流。她眼也不眨，复刺向卫澈左胫。

    “唔……”卫澈脸色骤白，再撑不起，整个人软如棉絮扑倒于阿欢怀中。

    影魅轻盈点地，抬头露出半幅脸庞。一袭墨色，内里透出暗玉紫，恰似血干涸印记。人如深潭千年寒冰，只一眼便教人脊背泛凉。

    “少庄主，久违了。”

    阿欢紧握蝶翼，卫澈眉头紧蹙，呼吸不稳。

    她低估了阿欢实力，以为杀死卫澈易如反掌，出手随意了些，谁知这个女子竟连挡她两招。那便先废了卫澈两条腿，再送他们一起上黄泉。

    阿欢蝶翼面向影魅，黑眸冷彻。四目相对，眉梢水滴仿若凝成霜。

    两人皆持手中剑，蝶翼略长蜂刺一寸。正面迎敌，阿欢小有优势。只见她臂膊灵动，腿上扫荡，影魅节节后撤，手中蜂刺飞旋如十字花。

    看来要取卫澈的命，得先踏过她的尸首。影魅屏息凝神，虚晃一招，甩出飞针。

    “叮、叮、叮——”阿欢瞳孔骤缩，蝶翼于空中展翅，接下暗针。便是这一时机，影魅蜂刺如鹰如豹，直指那致命处。

    利刃光泽仄人，即便自己能闪过，卫澈也要生受这一刺。无非是他们谁先死罢了。

    也许这便是天意。屡屡失手的杀手注定要死在他人的刀下。

    听说人死前会如走马灯般回忆往事。她手握蝶翼，看着不住逼近的蜂刺，脑中空白。再度对上影魅的眸，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她忽觉脑中胀痛，画面闪回。

    在利刃挑破衣衫，刺入肌理那刻，阿欢唇齿轻动，唤道：“阿姊”。

    蜂刺骤然收力，生生顿在她胸前。冰冷铁器点在她皮rou上，有些凉却不疼。

    “你说什么？”

    阿欢黑瞳敛出温润光芒，下意识呆板重复：“阿姊。”

    卫澈撑起半幅身躯，见她们如被施咒般定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你叫我什么？”影儿看着那双黑瞳，似有蛊毒般缠住她所有思绪。

    这些年她惯过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江湖上众人对她或敬或怕，有尊称她影主、师姐；也有骂她走狗的，但这声阿姊她已有数年不曾听过了。

    “我……不知道……”阿欢头疼欲裂，太阳xue弹跳不已。她手中脱力，蝶翼自指间滑落瞬息，溅起珠帘。一道人影横亘于她们面前，捞起蝶翼便直刺阿欢。

    “阿欢！”卫澈心焦，拖着身子向她挪来。

    “小铃铛！住手。”影魅一身令下，眼前人便乖顺收起兵器，站于她身侧。

    “告诉我，你是谁？”影儿语气犹冷，周身杀气已褪去许多。

    “疼……我……”阿欢手捂胸口，一时间恍若未愈伤疤被揭，让她喘不上气来。

    “你怎么了？”卫澈扯住她衣衫下摆，身后两道血痕涣散。

    瑟衣瞥向影魅，疑惑而忧虑。影魅抓过阿欢的手，放在她肋下三寸处，眼波流转：“你哪里疼？”

    “疼……好疼……阿姊……天好冷……小六要死了……”阿欢满额沁汗，口中喃喃。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蜂刺合于掌心。影魅指尖带颤，伸过手揽阿欢入怀，眼里始有湿意。

    小六，我的小六，想不到今生我们还有相见之日。

    天熙三年冬，一场死斗。那时她尚年幼，而她的对手是比她更年幼的小六。她们朝夕相伴三载，在今日，只能活一个。

    这便是重门培养杀手的信条——留且只留最好的。

    灰白天色冷凝如铁，落雪如期而至。她们武功相当，缠斗许久。在她露出明显破绽之际，小六只当未见。那一刻，她知道她的小六是做不成杀手的。

    于是她对准小六肋下三寸，闭上眼狠狠刺去又果决拔出。

    突至的疼痛让小六捂胸倒地。

    “阿姊……”

    素雪纷纷，遮掩猩红。影儿强忍情绪，居高临下的姿态，如若攻下城池的将军睥睨而视。

    观席上的师傅、同门师姐师哥皆露满意神色。

    “阿姊……我疼……”她看着小六深而难测的眸中凝聚水珠，于阖眼时悄然垂落。她俯身取下其贴身之物，持剑之手冷彻——肋下三寸会让人有假死之兆，看似可怖，实则伤不致死。

    这是她影魅生平第一次手下留情，抑或是最后一次。

    若要入地狱，便让我入。你要遍览山河锦绣，享一世安乐，纵此生你我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