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回潮
驚夢回潮
拂曉未明,東窗尚掛一縷殘月。東廂燈火未熄,簾影微動,昨夜餘溫仍未散去。 沈昭寧醒來時,掌心下傳來溫熱觸感;傅懷瑾的手還搭在她腹上,沉穩而安心。她稍微一動,腰際仍有些酸麻,昨夜餘韻仍留在骨縫之間。她偏頭望他,他眉心微蹙,似乎睡得並不深,像是連夢中也在守著什麼。 她伸指輕撫他的眉心,那抹縐痕這才慢慢淡去。他睜眼,眼神微沉,見到她時神色漸柔,低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吻,聲音帶著剛醒的低啞:「怎麼這麼早?還累不累?」 她搖頭,聲音輕柔:「昨晚……外頭的聲音?」 他神色一斂,語氣沉了些「阿福查過了,廊下和桂影那邊地上沒留下腳印,但風向有些不對,應該不是自然吹的。這幾天我已經把夜裡巡守的人換過,也多安排了人手巡夜。」 她點頭,但心底的不安仍在打轉:「你認為會是羅府?還是……其他人?」 「羅仲言的棋已落下,局勢未靜,旁人若有心,亦難坐視不動。」他看她一眼,語氣緩下來,「至於昭璃,她身在府中多年,恩怨難解,心思若有偏差,也不是一日之事。你既問心無愧,餘下的,就交給命數。」 她垂下眼,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我明白。只是……她總是喊我一聲姊姊。」 他將她摟進懷裡,低聲說:「姊妹一場,你盡了心便足夠,剩下的交給我。」說罷頓了片刻,又說:「辰時,我陪你回趟沈府,看看令尊,也順便取你提過的舊帳。」 她一愣,終究點頭應下。 *** 辰時過半,車駕沿青石街緩緩而行。早市尚未熱鬧起來,鋪子半掩,挑擔人的吆喝聲低低傳來。沈府後門悄悄啟開,守門老僕見到昭寧,連忙上前行禮,剛喊了聲「小姐」,又立刻改口為「夫人」,垂首退開。 院中景像已與過往大不相同。花廊藤蔓蔓生,老石階上苔痕加深,鞦韆斜倚在一旁,繩索處已有磨損痕跡。昭寧站在門檻前,指尖微微收緊,傅懷瑾見狀,走近握住她的手,給她一個安定的力量。 二人先至西偏院。內室窗扇半掩,藥氣苦澀。沈允恆半倚榻上,鬢髮花白,一臂無力垂落,呼吸微弱。昭寧入內,他的目光一時迷茫,隨後緩緩聚焦,眼底氳起一層濕意,卻難以言語。 她在榻前跪坐,輕輕覆上父親手背,那手枯瘦冰冷,她不忍叫他費神,只低聲說:「爹,女兒想去書房取那隻紫檀匣。您曾說過,裡頭有與羅氏往來的舊帳,也許能解近來之惑。」 沈允恆喉頭微動,仍無法說話,只以指節在榻邊敲了兩下,是「可」的意思。又稍頓,再敲一下,像在叮嚀她要小心。眼角已有淚痕緩緩滲出。 傅懷瑾上前行禮,語氣溫敬:「岳父大人靜養為重,外頭紛擾之事,懷瑾會親自查明,不讓昭寧再受半分驚擾。」說完退後半步,示意萬嬸添被扶枕,阿青捧來溫藥,一室重新歸於寧靜。 *** 書房在東偏,門閂覆著薄塵,顯見久未啟用。阿青點燈掃灰,昭寧俯身從案下取出紫檀匣,卻見鎖孔上纏著一條手絹。她心一沉,那條絹本來就應該藏於匣中,怎會繞出在外? 傅懷瑾接過檢視,指腹輕觸絹結處,聞到一股脂粉香,不是府中常見的茉莉月,而是城北繡坊才出的「梔雪」,香氣帶甜,尾韻冷冽。 他不語,目光卻深了幾分。阿青取鑰開鎖,匣中果有數摞帳冊,以油紙包好。昭寧翻至中段,臉色驟白:「這裡原是沈家與羅氏的往來帳,從貨路到銀兩明細都清清楚楚……可這幾頁竟被人整齊割去。」 傅懷瑾沉著面,仔細翻閱。他在油紙內層角落摸到細粉,捻指一看,是新磨的硃砂粉,多用來補章或掩痕;明顯有人想掩蓋帳冊異動。 他抬眼看向昭寧:「看著像沒留下痕跡,實際上破綻不少。這條絹本該在盒子裡,現在卻掛在外頭,顯然是外人來過,而且不懂這間書房的規矩。」 傅懷瑾側望那名沈府婢女,問:「近兩日,誰動過這書房?」 那婢女垂首回道:「回姑爺,昨日申時,二小姐派人持牌牒來帳房,說是要取幾本《女則》,奴婢便依例開了鎖。」 話未說完,簾外傳來一聲輕笑:「姊姊回來,怎的也不打聲招呼,就自己來翻父親的東西?」語氣輕柔,卻藏著針刺。 門未開,沈昭璃已現身。她穿著白底繡衣,腰間繫著一隻梔雪香囊,臉上掛著得體微笑,如春日梨花。她望向桌上帳冊,語氣柔和:「姊姊別誤會,我只是來借兩本《女則》抄抄,不敢擅闖書房……」 說是如此,她目光卻在斷頁上多停了一瞬,沒逃過傅懷瑾的眼。 他未與她對視,只將盒子收起,語氣平靜:「家中帳目,自有父母長輩議斷。這些文書,另行收存,以防外人誤取。」說到「外人」二字時,語調仍淡,卻藏著冷意。 昭璃神色微變,旋即笑得更柔:「姐夫說笑了,我怎算外人?只是擔心父親身子……」 話未說完,一名家丁急匆匆而來,附耳低語幾句,阿青臉色一變。 「怎麼了?」昭寧問。 「剛才有人在二門外留下油紙包,署名是羅府的小廝,說要親手交給夫人,不經他人。」 屋中瞬時靜下來。昭璃低垂眼簾,手指緊握衣角。 傅懷瑾起身:「這油紙包來得蹊蹺,須我親自查驗。昭寧,與我同行。」 *** 二門外風過桂樹,影落如紗。阿福捧著油紙包等候,傅懷瑾接過,先聞香味,果然是羅府一貫的水沉香。拆開後,最外層是沈家近年帳目,裡層夾著一張被整齊割去的殘頁,邊緣正對得上書房中被削掉的頁面。紙上還留有一枚模糊私印,旁邊貼著一張短字: 「高處風寒,慎之。夜半迴廊,人非己出。」 筆跡雖陌生,卻字字穩重。 昭寧低聲念出:「人非己出……」指尖微顫,像有什麼被勾起。那幾個字像石子投入深潭,濺起久沉不動的波紋。 傅懷瑾神情陰沉:「鎖上二門,沒我吩咐,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 他們並肩走過廊下,走至花架下,他忽然停下腳步,低聲問:「怕嗎?」 昭寧看著他,輕輕搖頭:「不怕。」語氣微頓,「只是心底,好些塵封的事…又想起來了。」 *** 午後回到東廂,日光從窗隙灑落。阿青回報:那小廝已不見踪影,外頭只留下一串極淺的足跡與半粒染泥的桂籽。 黃昏漸近,風聲更重。傅懷瑾回房時,見昭寧坐在榻邊,抱膝沉思,神情平靜。他走近,為她披衣,輕聲喚她。她抬頭看他,眼裡那層潮意已不再慌亂,而是清醒與堅定。 「懷瑾,」她說,「若夜裡再有風聲,你莫獨自前去,我隨你一道便是。」 他點頭,將她摟入懷中。窗外桂影婆娑,簾內香氣如初。舊夢已驚醒,前方的風浪,他們願攜手而行。 夜色降臨,更聲穩定地傳來。她依靠在他肩上,像在一條平行黑夜的小路上走著。她輕聲說:「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再退縮了。」 他只握緊她的手,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