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產科
時間產科
深夜十一點,整棟辦公大樓幾乎已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唯有財務部的一角,仍頑固地亮著幾盞刺眼的螢光燈,慘白的光線為空氣鍍上一層疲憊的霜。阮子堯死死地盯著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眼睛酸澀得幾乎要流出淚來。自從上次那場荒誕的「貓咪家庭」事件後,他們的人生彷彿被按下了懲罰性的加速鍵,連續兩週無休止的加班,只為了拼命彌補那幾個月神秘失蹤所造成的工作積壓。 「這個季度的報表要是再交不上去,主管大概真的會把我們兩個活剝了……」子堯揉著發疼的太陽xue,聲音因長時間的沉默而顯得異常沙啞。 對面工位的柯昱辰聞聲抬起頭,眼下掛著兩圈濃重的黑,那是疲憊在他臉上留下的潦草簽名。他滑開手機,螢幕亮起,鎖定畫面中是上次事件意外誕生的、那隻與他曾經的化身一模一樣的銀灰小貓——照片裡,小傢伙正安逸地窩在貓爬架頂端,慵懶地舔著自己的爪子。而在牠身旁的貓窩裡,一隻橘白貓正蜷縮著熟睡,那是子堯的貓。照片的一角,還能看見牠們偶爾會親密地為彼此梳理毛髮。 「哇,好可愛啊~」 一個溫柔的女聲毫無預兆地從背後傳來,嚇得兩人像是觸電般,差點從辦公椅上彈起來。不知何時,林雨晴已悄然無聲地站在他們身後,正微俯著身,饒有興味地看著昱辰手機螢幕上的貓咪照片。她今天似乎也是為了整理企劃案而加班,白皙的指間還夾著幾份待處理的文件。 「我一直好想養貓呢,」雨晴的語氣裡滿是藏不住的羨慕,指尖無意識地隔著冰冷的螢幕,輕輕觸碰著那隻橘白貓的影像,「可惜啊,好像總是沒有那個緣分……」 子堯和昱辰交換了一個五味雜陳的眼神。他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被APP修改過的現實裡,雨晴曾經是他們的主人。那些被她溫柔地抱在膝上,輕撫著背脊的夜晚;那些她精心挑選、滿懷愛意準備的貓罐頭……一切都歷歷在目。但如今,在她清澈的眼眸裡,再也找不到任何關於那些時光的碎片,彷彿那段溫馨的歲月,連同他們曾經的貓身,都被時間的橡皮擦徹底抹去了。 雨晴帶著一絲遺憾的微笑離開後,另一個更為低沉、帶著少年特有聲線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們兩個……」 兩人猛地抬頭,只見今年新進的實習生林佑安,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隔間的入口處。這個總是戴著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平日裡安靜得像一道影子的年輕人,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種與他形象極不相符的、近乎狂熱的興奮神情。他警惕地左右張望,確認長長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後,才快步走到兩人面前,將自己的手機螢幕亮了出來—— 螢幕上赫然顯示著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外觀訂製師」介面。而更讓他們頭皮發麻的是,介面上方正循環播放著一段段屬於他們的回憶片段:雨晴溫柔地搔著橘貓(子堯)的下巴,銀灰貓(昱辰)則滿足地在她腿上踩奶……… 「上週五,在茶水間,」林佑安刻意壓低了聲音,鏡片後的眼睛閃爍著精光,「我聽見你們在討論APP的事情。」 子堯感覺自己的血液在瞬間凝固了。那天他們確實因為疲憊,在茶水間閒聊時提到了幾句變成貓的奇妙體驗,但他們明明再三確認過周圍沒有任何人才對……… 「我就在隔壁的隔間泡咖啡,」林佑安像是能讀懂他們內心的驚駭,冷靜地解釋道,「你們開始說話的時候,咖啡機正好停止了運轉。」他的手指因過度激動而微微發抖,聲音裡帶著一絲顫音,「我找了整整兩年……終於,終於遇到其他的使用者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週末的清晨七點,市立綜合醫院的正門前還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晨霧之中。空氣裡,消毒水那獨有的、清冷刺鼻的氣味,奇妙地混合著清晨露水的清新,讓剛下計程車的子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所以,」他搓著因寒意而泛起雞皮疙瘩的手臂,語氣裡滿是困惑,「為什麼非得約在醫院這種地方見面?」 林佑安今天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連帽衫,褪去了公司的制服,看起來更像個未畢業的大學生了。他沒有立刻回答子堯的問題,而是從後背包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厚厚的資料夾,攤開在長椅上。裡面整齊地排列著各種手繪的精密設計圖和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 「我研究APP的『時間壓縮』功能很久了,」他的聲音因難以抑制的興奮而略微發顫,眼神狂熱地掃過那些複雜的圖表,「我發現,最適合進行這項功能實驗的場所,就是醫院。」 昱辰皺著眉,拿起幾張圖紙翻看。上面用極小的字跡記錄著各種匪夷所思的時間流速計算公式和人體生理變化參數。其中一頁的頂端,被紅筆重重圈出了一行標題:「產科情景——最完整、最極致的時間體驗實驗」。 「我想重新體驗一次完整的出生過程,」林佑安終於抬起頭,直視著兩人震驚的眼睛,語氣異常認真,甚至帶著一絲懇求,「但是,這個實驗需要有人扮演我的『父母』。」 還不等子堯和昱辰從這駭人的提議中回過神來,林佑安已經舉起了自己的手機。兩人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才驚恐地發現,他們的手機不知何時也自動亮起,與林佑安的手機形成了三角之勢,三部手機在晨光中同時綻放出不祥的粉色光芒。 子堯最先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扭曲現實的力量。他的肩膀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著,骨骼發出細微的聲響,迅速變得更加寬闊厚實;下巴處傳來一陣微癢,細密的胡茬冒了出來;身上的休閒衣和牛仔褲,宛如有了生命的液體般流動、重組,最終定格成一套剪裁得體、質料高級的深藍色西裝。更讓他心頭一震的是,左手的無名指上,一枚冰涼的鉑金婚戒正套在那裡,於晨光下閃閃發亮。 「親愛的?怎麼了?」一個溫柔又陌生的女聲,從身旁傳來。 子堯僵硬地轉過頭,看見了昱辰——不,現在應該稱之為他的「妻子」。昱辰的五官輪廓在APP的作用下變得柔和了許多,原本俐落的短髮奇蹟般地長到了肩頭,溫順地垂在臉頰旁,身上套著一件寬鬆舒適的孕婦裙。而最驚人的是,他……不,是「她」,正用一種充滿母性光輝的姿態,輕撫著自己那明顯隆起的腹部。 當子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妻子」時,一股深沉到不可思議的保護慾,竟自然而然地從心底最深處湧了上來。那種感覺如此真實,彷彿他們真的已經相愛多年,此刻正滿懷期待地,等待著他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 「寶寶今天特別活躍呢,」昱辰——在她的認知裡,自己現在是深愛著丈夫的「阮太太」了。她拉起子堯的手,輕柔地放在自己溫熱的孕肚上,眼裡滿是幸福的笑意,「要不要猜猜看,是像爸爸多一點,還是像媽媽多一點?」 子堯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正想開口回答,腦中屬於自己的那一絲理智卻猛然尖叫起來:「等等,佑安呢?林佑安去哪了?」 彷彿是為了回應他的疑問,昱辰的腹部,就在他手掌覆蓋的地方,突然清晰地凸起了一小塊——那分明是一個胎兒在裡面用力地踢腿。 「啊!」昱辰輕呼一聲,隨即幸福地笑得更開懷了,「看來我們的寶寶,已經等不及要見爸爸了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接下來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快進鍵,每一分每一秒都濃縮了無數的時光,卻又真實得令人心悸。 第一次產檢的記憶是如此清晰。冰涼的凝膠塗滿了昱辰圓滾滾的肚皮,超音波探頭在上面緩緩滑動。當診間的螢幕上逐漸顯現出那個小小的、蜷縮著的胎兒影像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攫住了子堯的心。就在醫生準備測量胎兒頭圍的瞬間,那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在螢幕裡舉起了一隻模糊的手,對著探頭的方向,比劃出一個清晰的「OK」手勢——林佑安顯然在裡面保留著完整的意識。 「哎呀,真是個活潑的寶寶,」年長的女醫生對此毫無察覺,只是笑著對他們說,「看起來非常健康呢。」 時間飛躍到了媽媽教室。昱辰和其他準媽媽們一起,盤腿坐在柔軟的地墊上,跟著老師的指導,練習著拉梅茲呼吸法,額頭上很快便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子堯則像個模範丈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手機認真地記錄下每一個步驟。當講臺上的講師說到「丈夫要學習如何幫妻子按摩,以緩解孕期的不適」時,他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這個「父親」的角色中,完全忘記了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被設定好的實驗。 深夜的抽筋更是將這場戲的真實感推向了頂峰。淩晨三點十七分,昱辰在睡夢中被一陣劇痛驚醒,她的小腿肌rou痙攣得像一塊僵硬的石頭。身旁的子堯幾乎是在她發出第一聲悶哼的瞬間,就條件反射般地從床上彈了起來。他在一片漆黑中,憑藉著某種詭異的直覺,精準地找到了抽筋的位置,雙手覆上去,用一種熟練得不像第一次的專業手法,為她按摩舒緩。 「你……你什麼時候學的這個?」昱辰抽著氣,忍著痛問道。 子堯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也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困惑,他迷迷糊糊地回答:「不知道……就覺得,應該要這麼做。」 預產期那天,陣痛來得又急又猛。 「啊——!」昱辰死死地抓住產床冰冷的金屬欄杆,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慘白一片。助產士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模糊而飄渺:「已經開到八指了,阮太太,看到頭了,再用力!」 子堯看著「妻子」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汗水浸濕了她的頭髮,一種原始的、想要替她分擔一切痛苦的衝動在他血液裡瘋狂沸騰。他緊緊握住昱辰的手,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哽咽得不成調:「我在這裡……我就在這裡……撐下去……」 當林佑安——一個渾身沾滿了血和胎脂、皺巴巴的新生兒——終於滑出產道,並發出那聲響亮的啼哭時,那種撕裂般的疼痛感,在昱辰的感知中瞬間昇華為一股洶湧滅頂的幸福感。護士將哇哇大哭的嬰兒擦拭乾淨,小心翼翼地放在昱辰汗濕的胸前。在那一刻,嬰兒溫熱柔軟的肌膚與她相貼的瞬間,某種超越了實驗設定、源自生命本源的強烈情感,徹底擊碎了她最後的理智防線。 「我的寶貝……」昱辰淚流滿面地輕吻著嬰兒的髮頂,口中喃喃自語,完全忘記了這個她視若珍寶的孩子,其實是她的同事。子堯從背後輕輕環抱住疲憊的「妻子」與剛出生的「女兒」,這位向來冷靜自持的男人,此刻竟也紅了眼眶,顫抖的手指,帶著不可思議的虔誠,輕輕觸碰著嬰兒那張皺巴巴的小臉。 「她真美……」子堯沙啞地說,聲音裡滿是初為人父的敬畏,「眼睛……像妳……」 這場育兒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第一次哺乳時,當林佑安(嬰兒)本能地尋找著乳頭,並用力吮吸時,昱辰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某種難以言喻的、被全然依賴的滿足感。那小小的手掌無意識地拍打著她的胸部,溫熱的小嘴有力地吮吸著——這種極致的親密感,讓她既感到羞恥,卻又無法自拔地沉迷其中。 而夜半的啼哭,則成了對子堯的考驗。淩晨兩點四十三分,他抱著哭鬧不休的「女兒」,在黑暗的客廳裡來回踱步,口中哼著荒腔走板、自己都不知道從哪學來的搖籃曲。懷中的嬰兒突然奇蹟般地安靜下來,睜開了那雙對於新生兒來說過於清明的眼睛,靜靜地盯著他——在那一刻,子堯清楚地知道,這是林佑安,這個認知無比清晰。但他依然無法控制地低下頭,在那溫熱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溫柔的、屬於父親的吻。 當三個月大的「女兒」第一次對兩位「父母」露出那個無意識的、天使般的笑容時,某種危險而甜蜜的念頭,如同藤蔓般在兩人心中同時紮下了根——如果,就這樣一直以家人的身份生活下去,似乎……也很不錯。 就在這個念頭浮現的瞬間,熟悉的粉色光芒毫無預兆地爆發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溫馨的嬰兒房。 「砰」的一聲悶響,三人狼狽地跌坐在醫院門口冰冷的長椅上,身體還沒從剛才的溫馨氛圍中抽離,就被現實的堅硬撞得生疼。 清晨的薄霧還未完全散盡,醫院門口巨大的電子鐘上,鮮紅的數字冷酷地顯示著:07:52——距離他們按下確認鍵,才過去了不到兩個小時。 子堯茫然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那裡剛才還殘留著懷抱嬰兒的溫熱觸感;昱辰則怔怔地盯著自己恢復了男性骨骼線條的雙手發呆,手指上那枚婚戒的冰涼感彷彿還未褪去。 「所以……」昱辰的聲音因為巨大的認知衝擊而微微發抖,「那些日子……我們經歷的一切……都只是……」 林佑安平靜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鏡片上反射著清晨的微光,也掩蓋了他眼神中的熱切。他冷靜地開口,像是在宣讀一份實驗報告:「時間壓縮功能。我們完整地體驗了近十個月的孕期和三個月的育兒生活,而現實中的時間,幾乎是靜止的。」 他興奮地翻開一直帶在身邊的筆記本,上面已經用潦草的字跡,密密麻麻地記錄下了剛才體驗中獲得的觀察數據: 「第一,可以預設自動解除的條件——我這次設定的是『完成第一次有意識的微笑互動』;第二,體驗期間,現實時間與內部時間的流速比約為1:4320,比我預估的還要高效;第三,記憶會完整地保留下來,但APP的保護機制確保了我們不會產生長期的認知混淆……」 「等等,」子堯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怒火,猛然打斷了他,「你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你從一開始,就是拿我們來做你的實驗?」 林佑安抬起頭,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閃閃發亮,那是一種屬於科學狂人的、純粹的狂喜:「你們不覺得……這很棒嗎?」他無視了子堯的質問,熱切地向他們推銷著自己的發現,「我們可以透過這個功能,去體驗任何一種需要漫長時間來構築的身份——夫妻、父母、甚至祖父母——卻完全不用在現實中,真正地浪費掉那些寶貴的時間。」 昱辰突然陷入了沉默。 他的腦海中,那些記憶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滾燙。深夜裡抱著「女兒」哄睡時的疲憊與滿足,嬰兒第一次露出笑容時那足以融化一切的甜蜜,以及……和子堯扮演「夫妻」時,那種無需言語的不言自明的默契……某種危險的、如同毒品般的渴望,在他心底悄然萌芽。 遠處教堂的鐘聲悠揚地敲響了八下,驅散了最後的晨霧,陽光開始變得明亮起來。 長椅上的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對方,在彼此的眼神深處,都看到了一種複雜而動搖的光芒。某種無需言語的、全新的共識,正在這清晨的陽光中,悄然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