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回忆一)
烬韶华(回忆一)
书房内静谧,唯闻细微鼾声。 你提着裙裾,踮足凑近那张黄花梨躺椅。 刘太傅仰面酣睡,花白胡须随呼吸轻颤,面上早已布满墨迹绘就的乌鳖,一只只伸颈蹬腿,活灵活现。 剩余些许空白处,恰够你再添几只。 你抿唇窃笑,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 手中狼毫饱蘸浓墨,笔尖轻落,在那布满褶皱的颊侧勾勒圆壳。 动作间,腕间赤金虾须镯滑落,撞出细微清响。 “郡主……”知夏凑近耳语,气音里裹着惶然,“若太傅醒转,向王爷告状……” 你两腮微鼓,琼鼻轻皱:“他自找的!领着俸禄却敷衍于我,竟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笔下未停,又一龟成形,“父王才不舍得责怪我!晚间我便让父王撵他出府!” 知夏噤声,唯余眼底忧色。 你瞥她一眼,唇角翘得更高:“放心,蒙汗药够他睡到日头西斜。” 端详笔下杰作,你终是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想象这老朽对镜时的青黑面色,欢欣如气泡咕嘟咕嘟涌上心尖。 自记事起,父王母妃连重话都未曾有一句,这迂腐老儒竟敢斥你顽劣、目无尊长? 他也配称作你的尊长? 掷笔回案,墨点溅上宣纸亦不顾,你拽住知夏手腕便往外跑。 绣鞋踏过光滑金砖,裙摆拂过门槛,将满室鼾声与墨香抛在身后。 -------------- 午后时光倏然空闲。 誉王府园景如织,曲水回廊,叠石理水,皆穷极工巧。 往日最爱的锦鲤池、秋千架,此刻却都失了趣味。 你倚着朱栏,看池中游鱼唼喋,粉腮微鼓。 知夏在一旁觑你神色,小心翼翼提议:“郡主,可要去看驯马?” 前些时日你确爱往马场跑,看烈马扬蹄长嘶,驯师呼喝周旋。 可此刻想起,只觉喧闹无趣。 “不要,”你嗓音蔫蔫,“乏味得很。” 兴趣来得迅疾,去得也匆忙。 世间诸事于你皆唾手可得,反倒难有长久牵念。 知夏蹙眉苦思,你却忽地眼眸一亮——脑海中掠过一双沉静黑眸,如古井无波。 “你先回去,”你直起身,唇角已漾起笑纹,“我自随处走走。” 知夏应声退下。 你提起裙裾,径往靖安司去。 忽然想起前月从外带回的那个少年。 本想留作玩伴,总管冯敬却道他是习武奇材,送入靖安司栽培。 他言要成最厉害的暗卫,你总该去瞧瞧,是否空口妄言。 ---------- 练武场喧声震天。 赤膊汉子与少年们呼喝腾挪,汗气混着尘土飞扬。 靖安司统领陈瑞一眼瞥见你,忙不迭迎上,腰弯得极低:“郡主金枝玉叶,怎踏足这污浊之地?”眼珠一转,“可是为卫青而来?属下这便唤他……” 你下颌微抬,神色是惯有的矜贵:“不必。引路便可。” 陈瑞连连称是,引你至场隅。 那少年扎高马尾,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清瘦。 正对木桩习练,拳脚起落间风声凌厉。 周遭俱是龇牙咧嘴、吼声不断的习武人,唯他沉静如水,唯颊侧泛薄红,气息略促。 陈瑞目露激赏,叹道:“属下习武三十载,未尝见此等根骨!天资卓绝,心性沉毅,可惜开蒙稍晚……然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你颔首,眸底掠过一丝得意。 自然,你从不看错人。 查验完毕,陈瑞恭送你离去。 未曾察觉,在你转身后,那少年骤然收势,湿润黑眸望向你背影,闪过一丝失落。 ------------ 暮色初合时,父王唤你至书房。 知夏早悄声告知:刘太傅醒后暴跳如雷,直斥奇耻大辱,已向冯敬告状。 你轻车熟路攀上父王膝头,小嘴噘得能挂油瓶,将太傅贬斥之语添油加醋道来。 越说越恼,纤指将袖口揉得一团皱。 父王含笑听着,直至你道出“顽劣无知”四字,他眸底倏然掠过寒芒。 待你诉尽委屈,他非但无半句斥责,反抚你发顶温声道:“我儿宝珍天资颖悟,岂是刘秉那等迂腐老朽能教导?父王明日便为你另择良师。” 母妃恰端茶而入,玉面含笑,将粉彩茶盅轻放案上:“王爷说得是。我们阿暖是誉王府明珠,岂容外人置喙?” 你自父王膝头滑下,扑入母妃怀中,仰起小脸,瞳仁亮如星子:“母妃,今夜阿暖想同您睡。” 母妃指尖轻点你鼻尖,笑应:“好。” 你顿时笑靥如花,眸中光华璀璨。 他们从不拒绝你任何请求。 父王母妃得你时已近不惑,视若瑰宝,恨不得摘星揽月捧至你眼前。 自你懵懂起,父王便常抱你于膝头,醇厚嗓音浸透宠溺:“我儿须知,这世间万物,合该任你取舍。不必俯首,不必屈就,但凭本心而行。” 你想要的一切,他们都会捧至你掌心。 这四海寰宇,皆是你囊中之物。 你想,你确是世间最幸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