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十六）
烬韶华（十六）
寒夜寂寂，琉璃灯盏折出泠泠幽光。 你独坐妆台前，一身胭脂红云纹锦裙，流苏曳地。 铜镜中容颜稠丽，铅华精心敷就，黛眉描作远山，唇瓣点染朱丹，俨然一幅完美无瑕的画皮。 眸光低垂，落在台面散开的几卷画轴上。 画中女子云鬓散乱，雪肤透胭，眉眼间媚意流淌，腰肢软折，全是你在情潮中颠荡之态。 笔触细腻至极，连你腰间那枚极淡的朱砂小痣都清晰可见。 作画之人，他的丹青万金难求，如今却只专注描摹你沉沦的模样。 你仓促敛起画轴，塞进案底描金箱奁深处，仿佛这般便能将那些不堪情态一并封存。 门扉恰在此时轻响。 你即刻扬起温婉笑靥，转身迎去。 裙裾旋开如红莲，步摇轻颤，又是那个风情万种的云娘。 踏入室内的少年一身焰色锦袍，金冠束发，眉眼秾丽如画。 顾昭与鄢璟峘皆爱红衣，皆生了一双勾魂桃花目，你却从未错认。 顾昭之美，是烈日骄阳，张扬夺目。 眼尾那粒浅红泪痣，宛若雪地落梅，平添三分风流。 此刻，他面上却无平日嬉笑，眸光沉凝，似压着千钧重负。 自你贬入锦坊，他已数月未至。 你只当他厌弃了你，或为家中拘束，未料他竟会深夜踏雪而来。 你方欲启唇，说些软语温言周转，却见他反手合拢门扇，径直牵你腕子引至桌旁。 他将一函素笺置于案上，睫羽低垂，声线压得极低：“看罢。” 雪色信封上，“阿暖亲启”四字猝然撞入眼帘。 那字迹板正间透着稚拙，是你一笔一划，昔日亲手所教。 腕间倏颤，你指尖冰冷，拆信的动作略显僵滞。 笺上只有寥寥数字： 除夕夜，携尔离。顾昭可信。 怔忪间，顾昭已取回信纸，行至烛台边，任火舌舔舐，顷刻化为灰烬。 他转身凝视你，眸色复杂：“卫青于一年前，暗与父王盟约。” 你抬眸，眼底波澜暗涌。 “他献慕王阵营机密，充作内应，换父王助你脱身，并保你日后安然。”他语声微顿，看你仍未回神，复又低声，“他言……己身无需活路，唯求你自由。” 万千疑窦——卫青如何联络荣王，荣王为何甘涉险局，慕王势大如何撼动——皆被最后一句碾得粉碎。 无需活路，唯求你自由。 眼眶骤然guntang，置于案上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 水汽氤氲了视线，你仿佛见那人深衣劲装，默立阴影深处，目光沉静，却早已决意赴死。 他为你这般，竟至如斯。 泪珠无声滑落，溅湿衣襟红绡。 顾昭目光投向跳跃烛火，声音轻似叹息：“我竟不知……自己幼稚若此。父王谋此大事，未曾与我透露分毫。那人已为你倾尽所有，我却仍空口妄言，说什么带你走……”少年眼底掠过痛色，“不知你处境艰难至此。” 你默然静坐，泪痕犹湿。 既他已知晓卫青存在，洞悉你二人牵绊，此刻再做婉转逢迎，不过徒增虚伪。 寂然之中，一滴水珠忽从少年眼角坠下，砸落桌面。 他未拭泪，只哑声问：“你……可曾对我，有过一分真心？” 语声哽咽，难以为继。 你怔望那滴泪痕，从未见顾昭如此脆弱情状。 他向来如炽焰般明亮鲜活。 静默良久，你轻声道：“有过。” 确曾有过。 初为韶华那两年，他携赤诚热烈而来，你并非毫不动心。 只是现实冰冷，他无力带你挣脱囚笼，加之对卫青的歉疚日深，那点悸动便渐渐沉寂。 少年垂首不语，唯有肩脊微不可察地轻颤。 半晌，你轻声问：“可需……妾身侍奉？” 他猛然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声调微扬：“我岂是乘人之危之徒！明知你心有所属，岂能……” 语至此处，他眼尾愈红，泪痣泫然，似受极大委屈，“岂能迫你至此！” 你瞳仁微缩，旋即敛眸：“是我失言了。” 你只想，他既愿助你，又付重金，更倾心于你，总该有所偿报。 却未料…… 他待你，竟是真心爱重，不容半分轻亵。 心底掠过一丝歉疚，你终是无法回应他这般情意。 更深露重，寒意侵肌。 你卧于锦衾，少年却执意睡在榻下。 任你如何劝说地气寒凉，他只背身相对，一身红衣在昏暗烛光下黯如凝血。 你凝望他蜷缩背影，忽忆起初见之时。 那日宴席，你赤裙翩跹，折腰旋舞间，撞进一双灼灼桃花目。 少年红衣高马尾，俊美面容犹带稚气，眼中光亮纯粹，是满座衣冠里，唯一不带情欲与占有的注视。 此后数年，他常携新奇玩物而来，制惊喜，诉衷肠，待你如平等恋人。 即便偶闹脾气，也从无逼迫，反处处维护。 昔年你宴席出错，是他巧妙转圜，事后急切追问你可曾受责。 即便你贬为云娘，他也未借势强求。 这般热烈赤诚少年，若他早日长成，若有能力护你周全，若相逢于未陷绝境之时……或许你真会倾心相待。 思绪翩跹，终化作无声叹息。 世间何来许多如果。 你静望那团红色身影，直至双目涩重，沉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