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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绪

    

少年心绪



    春日里,柳树梢头绿得正好,阴阴的枝条从宫墙外探进来,随风轻摆,正巧抽在四处乱跑的?角?五雀儿?脸上。许是真抽疼了,他捂着小胖脸,一扭一扭跑回正在洗衣的?角?赵溪?身边,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汪着水光,直勾勾望着她。?角?赵溪?只瞥了眼他脸上那道细细的红痕,嘴上不饶人:“叫你乱跑,这下知道疼了?”

    ?角?五雀儿?撅着嘴,委屈地坐到门槛旁,母亲死后,他处在悲伤与被抛弃的不安中,任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巴不得?角?五雀儿?走得远远的?角?赵溪?,竟冷着脸还在继续养着,问原由,她也不答,小孩一旦缺少爱便渴望索取,他渐渐不再怕?角?赵溪?,而是希望她能软下语气哄他两句,哪怕只是拍拍他的背,他也会因为得到几分关爱而开心。

    等?角?赵溪?晾完最后一件衣裳,转身折了根柳树枝,三两下编了个简陋的柳叶环扔给他。这姑娘向来嘴上厉害,心里却把?角?五雀儿?照顾得妥帖,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习惯,她都一一记着。

    ?角?五雀儿?立时忘了委屈,举着柳叶环又欢实地跑开了。有几个见不得孩子快活的老宫女,刚想出口说些酸话,被?角?赵溪?冷冷一眼扫过去,便悻悻闭了嘴。她年纪不大,性子却横,又得嬷嬷看重,冷宫里没人敢真惹她,连带?角?五雀儿?也趾高气扬几分。

    午后嬷嬷得了空,踱到?角?赵溪?身边。她向来喜欢这妮子的机灵劲儿,常过来跟她闲聊。“当年反贼打进宫,死了多少人啊……”嬷嬷叹了口气,目光始终落在远处追蝴蝶的?角?五雀儿?身上,“那会儿难民遍地,陛下才放宽了选宫女的规矩,好歹给这些人流条活路。你就是那时候进来的吧?”

    见?角?赵溪?点头,她又道,“若是你娘还在,再过两年,你本可以带着这小崽一起出宫的。现如今先不说被他拖累在这冷宫里动弹不得,按规矩,你也得等二十岁才能走。十年后,他都多大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拖着。”

    ?角?赵溪?低头绞着手里的湿帕子,没说话。虽说陈氏独大,但总不能瞒一辈子。她不信,她和?角?五雀儿?会永远困死在这冷宫里。

    转眼到了夏季,酷暑难当。?角?赵溪?常去后院摘些野果,挖些能吃的野菜,都先放进井里镇着。等给?角?五雀儿?打完水晒热了洗澡,井水镇过的果子正好冰凉消暑。

    只是这小东西手小,抓不住果子,咬起来又笨,刚洗干净的身子,转眼就蹭得满身汁水。?角?赵溪?气得干脆把他扒得光溜溜,让他站在院里自己吃,吃完了自己洗干净,才准进屋。

    秋日天气多变,?角?五雀儿?连着两日高热不退,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哼个不停。?角?赵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角?五雀儿?将他带去冷宫门口,对着嬷嬷声音里带着哭腔:“嬷嬷,您救救他!他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求您叫太医来看看吧!”

    嬷嬷看着孩子烧得迷糊的样子,眉头紧锁:“小妮子,你糊涂啊!这冷宫内外都是皇后的人,太医要是瞧见这孩子,跟秦氏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风声不马上走了出去?哪还有咱们的活路吗,你是想让我们几个老婆子陪他一起死?”

    怀里的?角?五雀儿?突然痛苦地呜咽几声,红扑扑的脸颊上渗了点汗。?角?赵溪?连忙把他抱紧些,轻声哄着:“阿姐在,阿姐在。”

    她仍不死心,咬着唇道:“嬷嬷,我娘生前会些医术,我跟着学过几招。您就让我去买点药吧,我自己配,自己熬。他要是真被我药死了,反倒省心,也连累不到旁人。”

    嬷嬷犹豫着,刚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带着几分病气的虚弱,却字字清晰:“你需要什么药?我去买。日后若是皇后问起,一切罪责我担着。”

    ?角?赵溪?愣住了,顺着声音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男子站在那里,脸色瞧着很不好,像是久病缠身。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他身上那件青色的官服,料子上乘,在冷宫的灰败里显得格外扎眼。

    “但是有个条件。”那人又说。

    “贵人请讲!”?角?赵溪?急忙应道,只要能救?角?五雀儿?,别说一个条件,再多她也应,“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我想看看你怀里的孩子。”男子道。

    看一眼??角?赵溪?心里犯嘀咕,一个谁都不要的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但她不敢耽搁,连忙举起怀里的?角?五雀儿?,往门缝外送了送。

    “再近些。”

    ?角?赵溪?便又往前挪了半步。男子看清?角?五雀儿?的脸——小脸圆鼓鼓的,虽在病中,也瞧得出被养得不错,并不像个在冷宫里受苦的孩子。

    他正沉思着,?角?赵溪?却举得手臂酸了,顺势把孩子放下来些。这一动,倒让宁荷看清了?角?赵溪?与她祖母一模一样孤艳自负的凤眸,但又偏偏多出几分灵气,倒也不显得有多凶。

    “贵人看完了。”?角?赵溪?问道,“冷宫里没有纸笔,我口述的话……您能记下吗?”

    男子颔首:“你说。”

    “麻黄三钱,桂枝二钱,杏仁七个,甘草一钱。”?角?赵溪?报出药名,这些都是母亲生前教她的,只能治些风寒轻症,“他这病,怕是要三五天才能好,大约需要五副药。”

    男子一一应下。?角?赵溪?趁他记药名的功夫,想看清他的脸,便认真地望着他的鼻梁、薄唇,想把这张脸记在心里。可他背对着光,终究没能瞧真切。

    男子记下后便转身离去。?角?赵溪?趴在门后,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孤高清瘦,在冷宫的长巷里渐行渐远,将那背影牢牢记在了心里。

    “嬷嬷,您认得方才那人吗?”?角?赵溪?回头问。

    “认得,”嬷嬷道,“以前是皇子伴读,常进宫的。许是得陛下喜欢,给了他不少特例,才能在宫里自由走动。”

    南国的冬天不算太冷,可?角?赵溪?怕?角?五雀儿?再染风寒,便少让他出门。夜里点着烛火,她坐在干草铺上,为他缝几件厚实的小衣裳。烛光映着她低头穿针的样子,手指灵活,针脚细密。她向来聪慧手巧,哪怕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

    聪明,美丽,坚韧是儿时?角?李绪?心中的印象,只是她对?角?李绪?太放不下关于爱的面子,本就是对方最亲最能互相牵绊助的人,最后伴随着她将?角?李绪?推入河水中而告终。

    但?角?李绪?并不怨她,他恨的是为何她将自己辛苦照顾两年时光全部任由别人夺去,甚至是?角?赵溪?亲自编织的谎言。

    难道是嫌弃自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还是?角?赵溪?本质便是攀附利益自私自利的人?

    一个自认缘分已尽,地位不等而生疏,一个爱恨交织,唤不回得不到而精神偏执。

    他们早已忘了,在冷宫中有一个女孩带着一个男孩,一起生活。

    记得那日,宁荷进宫往学堂去看五弟。父皇总盼着他去学堂能与其他王侯子弟亲近些,毕竟五弟无权无势,母族又式微,若能结下些同窗情分,日后他们便是再如何,也不好将脸撕得太破。

    谁知宁荷一进学堂,竟撞见五弟正骑在一个小世子身上。

    ?角?李绪?自打从母亲怀上他起,便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他是一个皮孩子或许?角?赵溪?那副模样被他学了去,但这里可不是冷宫,宁荷急忙将他拉到一边询问发生何事。

    他回到景祥宫,父皇总担心皇后会刁难他,对他便多了几分上心,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担忧,连宫人们都安插了自己的眼线。只是不知为何,皇帝偏生信不过?角?赵溪?,总觉得那丫头身上藏着些说不清的问题。

    先前借着静妃和李凌的手想隔开她与?角?李绪?,却都没能成。既然?角?李绪?实在喜欢跟她亲近,父皇也就不再强逼了。

    “他们……”?角?李绪?大约是觉得宁荷好糊弄,说话都带着些结巴,“欺负,我。”

    其实哪里是别人欺负他?是那群人背地里笑话他结巴,被他听了去。他这性子,向来是有仇必报,当即就一把将人扯过来揍了一顿。他是皇子,还是个肆无顾忌的皇子,便是真闹出些什么,旁人也未必有地方说理去。

    “那些人欺负你?”宁荷一脸担忧地抚上他眼下发青发肿的地方,是受了惊吓,还是夜里没睡好?“五弟,你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角?李绪?垂下黑亮的眼珠,那模样竟像极了儿时的李冰。他低声道:“鬼,还有,不好的梦。”

    起初,皇后见了他,常会给他讲些故事。可打那以后,?角?李绪?身边便跟着一个鬼。鬼随着他一同长大,噩梦里总缠着他,尽是些前尘旧事的混沌影子,搅得他夜夜难眠。

    “这么小的孩子,怎会总做噩梦?”宁荷暗自思忖。若他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或许会怀疑?角?李绪?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他自小在干白事的大家族里长大,对这些另有计较。“五弟,你屋里是不是点着香?”

    ?角?李绪?轻轻点了点头。?角?赵溪?说那是安神香,静妃宫里用的也都是宁家专贡的香,他夜夜闻着入睡,倒也从没怀疑过。

    若真是香的问题……宁荷心头一沉。那宁家是不是早就和陈家勾搭上了,悄悄换了景祥宫的安神香?还是说,他们勾结得更早,连静妃的失心疯,都是他们的手笔?

    “五弟,你母妃本就身子不好,要不你跟她说或者告诉父皇,以后就不需要安神香,好吗?”宁荷温声劝道,“或许如此就不做噩梦了。”

    ?角?李绪?心里却打着别的主意。一想到静妃也跟着他做噩梦,他巴不得盼着她出事。日后?角?赵溪?再点那香,他偷偷拿水泼了便是,何必告诉母妃?

    “不用,母妃她,没事。”?角?李绪?别过脸,偷偷抿着嘴,只要折磨她,自损又如何?只是那噩梦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太深,若是身边没人陪着,依旧会浑浑噩噩熬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