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曾荻在床上躺着。她一向体质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生理期这么痛。 痛到整个人都扭曲了,蜷成一团。 房门的门铃响了。她猜应该是艾谅,勉强支撑着下床,扶着墙挪过去。 她打开门,不是他。 是酒店的保洁。穿着蓝色的制服,戴着口罩。礼貌地微笑着:“女士,是需要房间服务对吗?” 曾荻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门。 保洁从推车上拿起一叠洁白的床单,走进房间。 曾荻下腹还在绞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更痛了。好像都无法支持自己再多挪动一步。好像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在她的骨盆里反复撞击,传导到腰部,酸胀得仿佛有人用钝器捶打。时而又变成刺痛,从小腹深处窜到大腿根部。她捂着肚子,半靠在墙上。 保洁在一旁抖开床单,转头看见曾荻靠着墙大口喘气,放下手里的床单,过去扶她。 “小姐,您要不要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 她的手已经拉住了曾荻的手腕。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诡异感从曾荻的心底涌上来。 首先,现在已经不是当年COVID-19的时候了,国外基本已经没什么人戴口罩防疫了。而且她依稀记得,自己也在走廊上看见过几次客房保洁。洲际酒店的工作人员,没有人戴口罩。 其次,就是这个保洁,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大而黑亮,眼窝凹陷,睫毛又浓又密,眼睑化了很浓的妆,深紫色的眼影和亮片。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夺目。 在迪拜这个底层工作多是有色人种的地方,保洁有这样的颜值就很奇怪。 而且这双眼睛太像那天水族馆里的美人鱼了。 美艳,妖异,却透着一种非人的阴冷。 还有她的手指。已经抓上曾荻的手腕。是的,那不能说是扶,也不能说是拉,而是紧紧地钳制着。 冰冷,湿黏的触感。那不像是人的手,更像是某种从海底爬出、被长久泡在咸水与腐败之中、肌rou已软化成黏胶的东西。 那一刻,曾荻感到一股难以言状的恶意正顺着手腕逆流而上,像是千百只看不见的眼睛,从那只手的每一个指节里睁开,缓缓爬行进她的血管。那种寒意并不是外界的冷,而像是体内某种原始的温度正在被抽离,一寸寸地冻结成硬脆的空壳。 她试图挣脱,可那手指仿佛生了根,甚至不只是钳制,更像是缓慢地、有节律地与她的皮肤融合。触碰处开始发痒,紧接着是一种钝钝的痛,仿佛有细小的倒刺正缓缓钻入她的rou里,不带血,只带一种密密麻麻的知觉错乱。 她不敢低头看。她知道,那不是人的手。那是一种“被允许暂时假扮成手”的存在,它只是借用了人的形状,在好奇而贪婪地试探她的界限。 深深的恐惧顺着脊柱蜿蜒上来。曾荻猛地甩开她:“你别碰我。” 但那保洁不依不饶,曾荻看见,她的动作已经不像是正常的人类,有种怪异的柔软。保洁制服下的身体像是被抽去了骨架。整个人以一种湿滑却异常精准的方式朝她逼近。 慌乱中,曾荻顺手抓起一边柜子上的水瓶朝她扔去。但让她感到真正恐怖的是,不是是否砸中,也不是这样的反抗是否有效,而是那之后的寂静。 水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击中那具正在逼近的身体。然而却没有预想中的钝响,甚至没有一丝震颤或反弹。那感觉就像是瓶子穿透了某种不属于现实的质地,砸进了一片虚无,像投进一汪没有边界的暗海。没有重量,没有实体。 水瓶在接触保洁身体的一瞬间轻轻陷了进去,像是没入了某种缓慢流动的液体,瓶身微微晃动着,仿佛正被成千上万只无形的细小触须探查、缠绕、吞咽。而下一秒,它又软软地滑落下来,无声落地,发出干瘪而轻微的一声轻响。 这样的反抗,自然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保洁已经再次逼近了她。客房如此狭小的空间,曾荻退无可退。 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她已经看不清保洁的动作,房间似乎被一层灰暗的阴翳笼罩住了,正常的光影被扭曲,黯淡,只余下一种灰蒙蒙的模糊的沉寂。 房间的灯明明还开着,却不再照亮任何物体。她的视线边缘开始弯折,那些墙角和天花板交界的地方不再以直角存在,而是呈现出一种违背几何结构的倾斜与回旋,如同一个无底的螺旋缓缓张开。 而那保洁员的形体,已经无法辨认了。她的身体像是在雾中破裂,被重新拼贴成一个伪人的错位形象。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以不同的节奏颤动、崩解,又复归于一种无法理解的秩序。她不再靠近,却无处不在,仿佛整个房间都成了她的器官——墙是她的肺,灯是她的眼睛,而空气,是她的呼吸。 只有那双眼睛,像迷雾中的两盏漂浮不定的鬼火,贴近曾荻。 它们带着种怪异的闪亮,却没有瞳孔,没有反光,仿佛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吞噬认知的器官。 而那些湿冷黏腻的手指,终于钳制住了曾荻,把她牢牢按在墙上。 保洁的目光贴近曾荻。距离她的脸不过几厘米。她感觉不到任何来自活人的气息,只有一股从意识深处升起的刺痛感,如同某种精神屏障被缓缓剥离。她感觉自己不是在被凝视,而是在被“拆解”——一丝一缕地剥开她的记忆、语言、情绪,将她的生命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抽离。 曾荻在心底恳求自己已经快要被抽空了的身体。 求求你,动一下。哪怕只是手指,哪怕只是一瞬的挣扎。 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在这彻底被剥夺前,保留最后一点清醒。 就算是死,我也想死得明白一些。不是被这么不明不白地拖入那个没有形状、没有名字的深渊,而是清醒地看见它,看清它到底是什么。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仿佛有一股尚未彻底熄灭的意识火星在血液里炸开,曾荻猛地抬起手,一把拽下了保洁脸上的口罩。 然后,她看到的,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并不是一张人类的脸。 脸的下半部像是粘稠的rou质结构拼接而成,既无嘴唇,也无下颌的明确轮廓,而是一片蠕动着的触面,覆盖着湿滑而褶皱的rou膜。 其中一块rou褶忽然裂开,露出不属于任何生物解剖结构的黑洞状开口,那里面没有喉咙,没有牙齿,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仿佛是某种意识的巢xue,在窥视,在思考,在模拟人类说话的动作,曾荻却没有听见任何语言,只有黏膜被挤压的,湿滑的声音,像有人用力地抓住一大团生rou揉搓,紧接着便传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啵啵”声响,仿佛有什么气泡在黏液中被挤破,带着无法预知节奏的颤动。 那一刻,曾荻感到自己的思维也被吸了进去,她死死盯着那张脸,想尽力保持清醒,想抓住最后的一线念头,可这个念头在那无底的口器前变得破碎,如同纸片落入漩涡。 她的身体不听使唤了,软软地倒了下去,意识边缘浮现出一阵阵破碎图像——无数眼睛、滴水的墙壁、蜿蜒前行的影子和一段段听不懂却又仿佛曾在zigong中听过的呢喃。 突然,门铃响了。 那声音异常清脆,在被扭曲的现实中响起,像一颗钉子,猛然钉入这场梦魇的中心。 曾荻不记得自己倒下前有没有来得及触碰到门把手。 艾谅手上拿着一个袋子,惊诧地看见曾荻的房门猛地弹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见倒在门口的曾荻。 来不及多想,他扶起她。她穿着单薄的T恤和睡裤,已经被冰凉的汗液浸透了。湿濡的发丝贴在惨白的脸上。 艾谅强忍住内心翻涌的慌乱,小心地把手覆在她的鼻子下方试了试。她的呼吸极轻,若有若无。他又伸手探向她颈侧动脉,指腹碰触到一丝微弱但稳定的搏动。 他这才放下心,把她横抱起来,放在床上。 他看见床上有一块已经干涸的褐色血迹。 旁边放着一沓干净的床品,明显是准备更换的。床单已经被抖开,却没有铺上,而是像临时中断的动作般凌乱地堆成一团,落在地板上。 艾谅想起,自己在按门铃的时候,曾荻的门口是有保洁推车的。上面挂着抹布、清洁剂,还有一只胶皮手套搭在桶沿。 可保洁员呢?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门口一眼,门还是半开着,门外的走廊空无一人。 床上的曾荻动了一下。她的眼皮颤了几下,缓慢而吃力地睁开,露出一双布满血丝、仿佛经历过剧烈撕裂的眼睛。 她没有聚焦地望着天花板,嘴唇干裂,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只挤出一个字: “痛……” 艾谅立刻俯身靠近,轻声喊她的名字:“曾荻,我在这。你怎么了?哪里痛?” 她的目光缓缓游移到他的脸上,眼神中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无法名状的茫然。像是认得他,却又仿佛不完全知道他是谁。更多的是一种从遥远梦境中挣扎而出的迟钝与疲惫。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他的脸,似乎想确认,他是不是真的。 “你……是……艾谅……” “是我。很痛吗?”艾谅坐在床沿,一手托住她的后背,将她稍微扶起来些。但让他感到心惊的是,曾荻的状态已经不像是正常情况下的痛经,而像是经历了什么更严重的事情。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意识却还未完全回到这个房间里。这不是普通的痛楚,而是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别的东西靠近她、碰触她、注视她的痕迹。 是的,这种诡谲,在艾谅意识到这个房间里没有保洁员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在房间的每个阴影处,仿佛有什么还未完全散去的气息,像低温残留后的潮气,静静盘踞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倒了些水,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药,拆开,倒出两粒,递到她嘴边:“我买了布洛芬。很痛的话,先把药吃了。” 曾荻就着他的手吞下胶囊,勉强灌下几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