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引火烧身
(九)引火烧身
雨像万千银丝织成的罗网,罩住整片校园。走廊的角落撑着把破旧的伞,伞骨折了好几根,黑色的遮阳布料磨出好几处透光的洞,看起来很脏,像是有人丢掉的。流浪猫在底下抱团睡觉。 一只漂亮的三花先醒过来,警觉地绕柱巡逻,环顾四周,又跳上栏杆,抬起前爪揪紫藤吹落的枯枝。没有揪到。胖猫笨拙地冲进雨里,在草坪上绕了一大圈,回到原处,重新缩成一团大鸡腿的模样,但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午休还有最后几分钟,漫无边际的寂静让人不敢用力呼吸。耳边只有簌簌的水声,小钟感到很安宁,终于可以不再畏缩,面对关于敬亭的那些事。 很奇怪。小钟一直觉得敬亭不够关心自己,但刚才她最想逃走的时刻,却是发现敬亭似乎很在意她,可以为她随时抽出时间,去做本不喜欢的琐事,洗碗也好,送她上学也好。她看得出来小钟穿校服必定有诈,比她自己都关心选课的利弊。对此小钟愧疚,但又有些漠然,好像关心用错了地方。她不是要敬亭去做这做那,而是注意到她的存在。 敬亭都已经做到这地步,还能说没注意到吗?她想要敬亭怎么做才会满意? 答案说不上来,敬亭也只得一直猜。每当敬亭就快触动心中柔软之处,小钟又会觉得没准备好,惊慌失措地逃开。 原来她也是回避型依恋?叶公好龙地渴望爱,但当爱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又变得无能承受。 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不觉间,数学办公室到了。大钟让她找个空位子坐,又问:“你吃茶吗?” 小钟恍惚地点头,心中却不禁感慨时间的吓人。一周以前以为天塌了的大事,如今却已事过境迁,不值一提。 那她这些天一个劲逃避,又在逃些什么? 他还是他,无差别地待她好,不介意她做了冒犯的事。 难道此事换作别人,班上随便一个女同学,他都是同样若即若离的反应? 小钟想着想着,又变得不能平静,心痒痒的,烦躁地快要发作。 就在此时,精巧的天青色小瓷盏递入掌中。他在凑近她的瞬间垂眸低道:“怪我。” 一捧清泉洒过来,将心上的暗火扑熄。小钟却更迷糊,晦暗的雨天,潮湿的空气,似有似无的香水味萦绕着袅然的茶香,她不觉得他找她过来是为说教,而是谈情。 他继续问:“身体还好吗?” “好得很。” 小钟一心想跟他呛声,答时忘了过脑子,说完才想起他之所以这样问,好像是因为自己的请假借口正是身体不适。 这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她支支吾吾地改口,“就……今天、今天好点,比昨天好,所以回来上学。你太多心了,还跟mama打电话。没事不要麻烦她,她很忙的。” “哦。” 意思是小钟怕mama。 “还有,还有。”小钟磕磕巴巴地边想边说,“不是因为你,跟你没关系,你也别太自作多情。” 意思都是他的错,就是因为他。 “嗯。” 这次的应声比上次拖长了些。大钟从容地眯起眼尾,好像完全没有相信,只是好奇想看她还能怎么演。 偏偏小钟不懂得多说多错的道理,一紧张就坐不住,眼看着一个谎要破,赶紧说下一个谎。 “那天夜里心脏很不舒服,又去医院看了急诊。以前就有的病根。医生说再不休息又该挨刀子,我就在家躺着了。” 她说谎总是既高明又拙劣。拙劣的是她费劲苦心想骗人的地方,全都骗不过人。高明却在于她的谎话不需要骗过人,就能达成目的。拙劣中流露出真实的部分,太惹人唏嘘。像是小动物一条条翻出身上的伤疤,对人说“不可以伤害她”,还自以为这样做很凶,很酷。 何老师因为一次造句练习就怜惜她,大概也是同样的道理。 大钟语气温柔道出反驳的话,几乎不像在反驳,“mama说你这些天都穿着校服出门。没来学校,那去了哪?”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 小钟容易犯痴,明知买下他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想丢弃这份念想。不管能不能实现,有个渺茫的梦想总比没有好。好过在学校里整日听些学不懂的课,浪费时间。 她想赚钱。 哪怕只是赚点蚊子腿的零花钱。 所以前几天小钟泡在市图书馆,在网上给人肝美工类的兼职,从开馆到闭馆,回家再续一会。一天十几个小时,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肝,好像有点肝得过度。前天回笼觉睡过头,一觉到大中午,她就报复性地倦怠下来,趁着敬亭不在家,做以前想做却没有时间的复杂料理。这才有中午被敬亭抓到炖汤的一出。 前因后果都没什么可以回答大钟的内容,她不走心地糊弄:“哪也没去。” 大钟缓缓转动手中的茶盏,直至倾斜的角度就快让琥珀色的茶水溢出边缘。然后,视线转向小钟,神色一凛。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摆出什么模样,几乎都是他想让小钟看到什么模样。 糊弄不过去啊。 小钟只好尽可能敷衍,“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总之在想办法赚钱。” “赚钱?” 反问的语声中稍带困惑,也有掩饰不住的恼怒。小钟不由自主地怵了一下,第一次体会到汗流浃背的感觉。 他有什么好生气?要有,似乎只能是因为她对他的欲望。老登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怎么猜到的?这是否聪明得太恐怖? 答案让小钟脑子短路。 他扣起她的下颌,低迎下来,直至两人几乎面颊相贴,他在耳畔问:“像你对我做过的那样?” 诶?和她想的不一样。 大钟好像用自己的聪明脑补出一个更大的误会。 果然他把她想得很坏,出奇地坏,没来学校就是在做不好的事情。 刻板印象中的不良少女不就是这样?不思进取,轻蔑老师,还有乱搞男女关系。 但他现在的态度又算什么? 吃醋? 因为自己没法跟她发生点故事,反而不如无关联的陌生人,就生出畸形的嫉妒,他得不到别人也不许得到? 还一边恐惧着,一边幻想着。 那样着迷于她,自己却了无知觉。 年少锋利的小钟又不是会为他灭火的好心人,她只会凭借直觉火上浇油。 “你想的话,我也可以再吻你一次,就在这里。” 她反捧过他的颈边,感受到指端传来动脉血流淌的热度,再是喉结的骨粒,他的踟蹰,为惊愕震颤失语的唇。 “别再逃了。” 她饮了他盏中的茶,又将他的人轻向转椅里一推,左膝叩入他的腿间,一如他刚才所做的那样勾住他的下巴。他没有反抗,觉得反抗没有必要。身居下位,依然用高傲的眼神盯着她。 触碰到他,她的心中也不再泛起柔情。取而代之是一种不太光彩的破坏欲,想要把他弄脏,弄湿,弄得一塌糊涂。亲吻未免太便宜他。 手指缘着衣襟下滑,她才注意到衬衫是隐藏纽扣的款式,最下的一粒散着,随倒下的姿态摆开一道角度,半片下摆扎在裤腰里,半片垂在外边。今天的他似乎不太一样。 西服还是无趣的西服,但换成美式版型,直筒的过大号。裤子的面料也看着宽松柔软。他生得高大,这样穿更适合。 以前穿合身的款式,垫肩收腰不留余量,身材什么样穿出来就是什么样,走路时,单开叉的后摆像鸟雀的尾巴微微起伏,教人想象得出屁股怎样随步履拘束地摆动。实在有点太紧了。 因为上班后久坐发福,以前的衣服才不够大? 她挑起衬衣的下摆来看,再解一粒纽扣,看到的却是腹肌的轮廓。 不太对。眼花了?再看一眼。 ——还是一样。这就是他的身体,不只是训练痕迹明显的腹肌,肚脐上还有块异形的疤。 小钟宕机了,两眼发直地空咽口水,大喘气。手指鬼使神差地垂下去,就快触碰到那块疤,上课前的预备铃忽然响起,叮铃铃铃铃铃,惊出她一身冷汗。 办公室的门被忽然打开,门后的人说了句“吴老师不在”,随即又把门关上。 小钟踉跄地后退两步,脚跟不慎踢到身后的矮柜,他养的粉色多rou雪莲险些摔下来。她手忙脚乱地捧手接住,放回原位,这时办公室的门又开了。那位隔壁班的吴老师领着好些人进来,有条不紊地指挥她们数试卷。 大钟早已将衣服理好,面不改色仰靠躺椅,掩唇打了个哈欠。像猫一样疏懒又略带兴味的神色倒映进暗着的电脑屏幕,一时竟玄妙得像蒙娜丽莎的笑,意味道不分明。似说“遗憾,再也没有下次了”,另一只鬼魅的幽灵,又会跑出来蒙住她的眼睛,蛊惑说“再试试看啊”。 这男人比她想象中恶劣得多。披着人皮的败类才更败类。 血气方刚的小钟因为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还有点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现在不是继续纠缠的时候。她匆匆向大钟致了个意,多rou我给你放好了,就打算转身离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怎奈她太天真,心里只装着自己的事。大钟怎会读不懂她的退意? 他又叫住她,道:“我的话还没讲完,你就要走吗?”说着,也随她起身,端上茶盘,“我们去隔壁说吧。” 不要,不想,但又没法拒绝。他找她的事情,的确一点没说。 小钟委屈地苦下脸,因为无措不安,下意识地去摸鼻子,却闻到摸过他的手指尚带余香,浓郁得几近炽烈的香气。 原来他把香水喷在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