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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掩耳盗铃

    

(五)掩耳盗铃



    小钟和敬亭从一对相爱相杀、边界混乱、病态依恋的寻常母女变成现在这种更难言喻的关系,说来话长。

    八年前,敬亭和小钟的父亲离婚,此后一直单身。

    两人原是奉子成婚,结合从一开始就有些牵强。性格、家世、观念等的种种矛盾没法解决,只能靠双双出轨来维系表面和平。父亲坚定地认为问题出在敬亭。他用所有的心血在外经营企业,支撑起这个家,敬亭却不愿意奉献出全部的自己,去做没有面容的妻与母。她宁肯捍卫她成为自己的权利。

    后来他做了先背叛的一方,决定另娶一位愿意倾身奉献的女人。敬亭也没那么喜欢他。两人话一说开,干脆利落地离婚,又似当年闪婚不谋而合。

    分割财产的事却扯皮许久。

    父亲早就不满敬亭出轨,暗中收集她养小白脸的证据,在离婚官司中竟道反天罡,授意律师将她认定为先抛弃家庭的过失方,净身出户。理由倒也不是他端着清朝遗老的观念,介怀妻子的贞洁,而是他认为敬亭身为全职主妇,一个富贵闲人,顾不好家还出轨,说不过去。敬亭原还想着夫妻不成道义在,打官司就是由法院从中调解,给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她对这番背刺始料未及,准备不足仓促应对,最后也只有忍声吃亏。

    当然,不可能真的净身出户。分来的财产像一笔十多年一次性支付的工资,乍眼看挺多,分摊到曾经付出的每年每月每日,却太微薄。小钟悄悄算过一笔账,如果她早用这十多年青春闯事业,可以赚成倍的钱,扣掉日常消耗掉的部分也是成倍。而且,她会因事业受人尊敬,有社会地位,这又是金钱难以衡量的。

    敬亭毕竟不像父亲斤斤计较于得失,坚持打离婚官司更多是为心中的正义感。事情尘埃落定,她也不拖泥带水,开着最爱的大红色克莱斯勒300C就潇洒离开。钱没了可以再赚,家没了也就没了,只要有车,她就可以去想去的地方。

    她说,唯一后悔的事,是她没有为小钟的抚养权争取到底。在这段旅程中,最特别的一件事就是有了女儿。养女儿不同于栽花或养宠物,在回到家时稍减孤独而已,其中还有生命的交会——身为主妇的敬亭很想在失重的生活中抓住些什么。看着女儿,她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然而,离婚时她没有工作,没有住房,被一句“不具备抚养能力”压得直不起腰,连自己都怀疑强留小钟在身边是不是好的选择。

    母女被迫分开有些年。在那边的家,父亲依然冷着面孔不说话,情绪好恶都要靠继母去伺候。继母在父亲那受了气,只好找小钟来撒。小钟又性情刚烈,像敬亭,看见风使舵的继母分外嫌恶。继母那两岁都没学会说话的笨儿子只知道哭。一家人就没有像样日子。后来,小钟受不了继母以婚姻战场的胜利者自居,三天两头对已经离开的前任女主人阴阳怪气,擅自丢掉她留给小钟的东西,就跑来敬亭这。

    此时敬亭已经找到新的人生方向,忙于初上正轨的事业,小钟这边就顾不及。她不再像以前对小钟提出种种要求,有时客气,有时忽视,像顺便照看亲戚家的小孩,但不问她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走。小钟在无人管束的自由里野蛮生长,将自己的生命当成试验场,思索复杂的人情世故,也为表达出心中混沌的感受读很多书。然后,她发现分别以后的两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旧的水已随时间流走,人没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曾经的抗争发挥出迟来的效用。敬亭在主妇时期坚持自我教育,经营副业,扩展社交关系,这些或多或少曾激化家庭矛盾的事,却让三十多岁从头开始融入社会的路途好走很多。母亲在小钟的心目中渐渐定型成一个外出闯荡成功女性的背影。这背影比东亚家庭父亲扛起所有的背影更可贵。小钟看着她,才明白女人应该成为什么样。

    只是,被放养、自己跟自己玩的日子毕竟孤独,有时她也很想有个人能无微不至地关怀自己,或是像奇幻小说的主人公,遇到一位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异世神灵,治愈她的寂寞和迷惘。

    小钟先到阳台照料被敬亭遗忘的花花草草,顺便收下晾干的衣服。整理好,再到画桌前坐,散步回家时涌现的灵感又消失无踪,只剩一个大大的哈欠。

    敬亭正在沙发上做拉伸,闲问道:“开学重新分班了?”

    “因为选课,是有些调整。原来班上的人选文科的不少,我们班就地改成文科班了,变化不大。总体来说走了些选理的人,现在就三十几个了。”

    “那你选了什么科?”

    “政史地,全文。”小钟有些心虚,弱弱道,“我也不太明白。学校鼓励大家能选尽量选理科,专业选择多。整个年段就七十人选课偏文,排成两个文科班。我成绩不好,选理科好像就自寻死路了。”

    敬亭对新的高考制度很好奇,又追问关于“七选三”、赋分、考试时间等等的细节,小钟一知半解,解释不清,最后变成两人一起上网搜索学习。敬亭很快弄明白,反过来说给小钟听,又径自纳闷,“你怎么自己选文科去了?”

    小钟不情不愿将解释过的话再重复一遍,“都说了,成绩不好,所以选文。”

    “我记得你更擅长理科那些东西吧。你爸爸搞医药,mama学数学,遗传到你也应该是理科好。”

    “是吗?”

    高中的学习早已没有任何小钟擅长的东西,敬亭说得容易,好像还停留在每门课都能轻松满分的小学时代。

    “选课还能改吗?我看这里说,高三才最终定选。”

    “改不了。”小钟感觉到话不投机,态度敷衍起来,“网上说的是高考报名,学校里的选课不一样。”

    “既然你选定了,就这样吧。”敬亭黯黯低下头,“抱歉,早该跟你聊这个的。我上半年一直在外面跑,顾不着你。”

    小钟没说话。

    但敬亭很想跟小钟聊些什么,又问:“你们换新老师了?”

    “问这个干嘛?”

    突然提起大钟,小钟像被凌空踢了一脚。

    “你觉得他怎么样?”敬亭从手机的聊天记录里翻出他的证件照,放大了摆在小钟面前,“他现在是家长群里的红人。还挺漂亮的,对吧。”

    小钟瞥了一眼就不再看,“没兴趣。”

    “你不喜欢他?”

    “谁会喜欢自己的老师?”

    小钟的语气渐有火药味。敬亭无奈叹气,只当小钟是不喜欢跟母亲讲话,现在小孩都这样,在家就闷声不响,抱个手机自己玩,不想被打搅,哪能想到她真跟大钟有些过节。小钟也已不是可以心安理得摆脸任性的年纪,就是有时控制不住脾气。

    她深呼吸,像习惯吸腹那样收敛住脾气,配合敬亭继续聊,“你对他感兴趣?”

    敬亭不习惯小钟的成长,反倒愣住,更误解她的好意,鸡同鸭讲地回道:“你很喜欢他?”

    小钟诧异地瞪大眼睛,这是想要生气又极力忍住的表现。虚饰的皮被扒开,敬亭的直言几乎让她感到冒犯。

    “什么跟什么。”

    话题到这又聊死。小钟过于迟钝地意识到,也许敬亭说的“喜欢”和她所想的“喜欢”全然不是一回事,自己这样失态,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憋红了脸,想要遁走,敬亭却顺手将摇摇欲坠的人捞到膝上横抱,似告诉她,小孩永远可以在mama面前任性。但她沉默着,一句话没说,也不看小钟。

    或许东亚家庭最后都逃不过如此,因为儒家文化讲究凡事有一个“度”,过犹不及,每个人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讷于直白地表达爱。爱就像被裹缠畸形的足,化成别的东西,责任、撒娇、过度保护什么。哪怕小钟早就从事实上变成由敬亭抚养,也没人提起要从法律上变更抚养关系。对于日常的生活,这太过隆重,是属于爱的仪式感。

    小钟只淡淡对敬亭道:“冰箱里预制菜没了。”

    “你想吃什么?明天有空,我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