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6)
梅雨季(6)
林思源的舅舅住在偏僻的乡村,离小镇还有三十里地。 梅丽跟着林思源先转大巴,又换乘一辆电动三轮车,颠得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 梅丽一晚上没睡,又困又累又饿,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还没到吗?”她捂着咕咕乱叫的肚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阿源,你不会记错路了吧?” 林思源留心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叫停三轮车:“到了。” 林思源下了三轮车,指着前方的岔路口:“朝右边拐,再走一百多米,就是我舅舅家。” 梅丽付过车费,跳到地面上,使劲儿跺了跺发麻的脚,皱眉道:“怎么这么偏?快走吧。” 林思源把书包放到梅丽脚边:“你先等等我。” 他低头钻进路边的果园。 天色还早,果园没人看守。 数百棵桃树上挂满果实,红的青的,脆的软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 没过多久,林思源捧着十几颗桃子回来。 梅丽的脸色阴转多云。 她饿得心慌,也不管桃子上的茸毛会不会弄脏自己的漂亮衣服,撑开帆布包,一股脑装进去。 林思源拣出两颗最大最红的,用袖子擦了擦,将其中一颗递给梅丽。 梅丽咬开桃皮,“滋溜滋溜”吸吮着甘甜的汁水。 两个人不顾形象地蹲在路边,你一颗我一颗,吃得脸上全是桃汁。 梅丽用纸巾擦擦嘴巴,恢复了五六分精神。 她站起身,拉着衣领扇风:“走走走,待会儿太阳一出,又要热起来了。” 林思源心情沉重地走到前面,给她领路。 林思源没骗梅丽。 林思源的舅舅李川正在院子里做木工。 他身后坐落着三间破败的房屋。 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围着堂屋的桌子吃饭,身上都打着补丁。 东边的那间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林思源干巴巴地叫了一声:“舅舅。” 李川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斜着浑浊的眼睛,瞅了林思源好半天,把目光转向梅丽。 梅丽自来熟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她嘴里叽里呱啦,把林浩如何拐带她私奔、如何欠下巨额债务、如何不负责任地把林思源丢给她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她两手一摊,对李川道:“叔,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把阿源送到您这里。” “您看在他妈的面子上,给他一口饭吃吧。” 李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瘆人:“行吧,让他跟着我学手艺。” “学个三五年,就能出师了。” 林思源低头看着地面。 梅丽说的没错,太阳一出,果然热起来了。 火辣辣的日头照得他头脑发昏。 汗水淌过眉毛,流进眼睛,刺得他眼球生疼。 梅丽没想到,她要求李川“给他一口饭”,李川就真的只给一口饭。 她有些发急:“叔,您可能不清楚,阿源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他在省城的时候,回回考年级第一,还参加过省里的数学竞赛和演讲比赛呢!” 李川咧了咧嘴,眼角的皱纹像鱼尾一样炸开:“读书好怎么了?你还想让我供他上大学?” “我连自己的两个娃娃都供不起,连他舅妈的医药费都没着落,愿意给他吃给他喝,还愿意教他手艺,已经够照顾他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梅丽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也是从小地方出来的,知道李川的难处。 李川不准备供林思源读书,再正常不过。 家里多张吃饭的嘴,也多出一个不要工资的学徒。 他教林思源手艺,林思源给他干活,各取所需,谁都不吃亏。 可是…… 梅丽控制不住地看向林思源。 他长得白白净净,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双手也白白净净,十根手指头又细又长,指间除了写字磨出的薄茧,没有一点儿伤痕。 这样的手,干得了粗活累活吗? 林思源没有看她。 一颗颗透明的液体“啪嗒啪嗒”砸在土里,惊起细腻的粉尘。 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梅丽狠狠心,咬牙道:“行,他是您亲外甥,怎么安排,您说了算。” 她走到林思源身边,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小钱包。 钱包里有纸币,也有钢镚,加起来一百多块钱。 梅丽把那张一百块钱的钞票拿出来,递给林思源:“阿源,我走啦,你在这里好好听舅舅的话。” 林思源没有伸手。 梅丽把钞票放在旁边的凳子上,用石块压住。 她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梅丽走到岔路口,听见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林思源。 他的脚步声不再稳重,听起来慌里慌张。 梅丽的心也跟着慌了起来。 她扭头仓促地看了林思源一眼,干笑道:“阿源,别送啦,外面挺热的!” “快回去吧,我一有空就过来看你!” 她这么哄着,脚步却迈得飞快,像是把他当成瘟神。 林思源心想—— 骗人。 她不要他了。 她把他当成烫手的山芋,一有机会就往外扔。 林思源以前有点儿看不上梅丽。 他不止看不上梅丽,还看不上林浩,看不上所有人。 他觉得自己聪明、通透、会读书,早晚能成为人上人。 他觉得他有清高的资本。 可他没机会读书了。 他像搁浅在沙滩的蛟龙,沦落于平阳的猛虎,羽翼还没长全,便跌入深渊。 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会成为和李川一样的木匠,娶一个农村姑娘,生一两个孩子,辛苦而平庸地过一生。 林思源恐惧那样的未来。 他不是没有自尊心,不是不知道梅丽已经仁至义尽,自己毫无眼色地追上来,只会引起她的厌恶。 可自尊心在残酷的命运面前,简直一文不值。 他把她当成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放手。 天边响起一道惊雷。 六月的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 乌云迅速汇聚在头顶,豆大的雨点落在屋檐上、枝叶间和地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年轻的女孩子和半大的少年在田野间狂奔。 梅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 她提高嗓门,嚷道:“林思源,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你还真把我当成你后妈啦?我才比你大几岁呀?你要点儿脸行不行?” “你爸都不管你,你舅舅都不供你读书,你指望我供你?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凭什么呀?” 梅丽本来还有几分愧疚,骂着骂着,气势就足了起来。 就像遇到紧缠不放的疯狗一样。 既然好声好气地跟它说话,起不到任何作用,就只能朝它丢石块、吐唾沫、扔棍子,想方设法吓退对方。 可林思源不是疯狗。 他的腿比梅丽长一点儿,耐力又比她好,距离越拉越近。 梅丽既生气又疲惫,脚下一个趔趄,摔在齐腰深的荒草里。 她被雨水淋得透湿,裸露在外的小腿沾满泥巴,帆布包掉在地上,从里面滚出几颗熟透了的桃子。 林思源停下脚步,蹲在梅丽对面。 他低垂着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他本来就是个孩子。 积累在梅丽心中的情绪,突破某个临界值。 她像火山一样,轰的一下,喷出炽热的岩浆。 梅丽抓起地上的桃子,朝林思源身上砸去。 她边砸边骂:“小兔崽子,讨债鬼,跟你的死鬼爹一个德性,就知道逮着我一个人坑!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 “你怎么不去死?你们怎么不去死?” 白白红红的桃rou混合着甜腻的汁水,在林思源的白衬衣上画出抽象的涂鸦。 林思源一下都没躲。 梅丽的骂声带出浓重的哭腔。 抓着桃子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 林思源的脑袋越垂越低。 他跪在地上,膝行着挪到梅丽身边,握住她的手腕。 他在轰隆隆的雷声里,鼓起所有的勇气,央求道:“jiejie,求你带我走吧!” “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等我赚了钱,一定拼了命地报答你!” 林思源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梅丽僵着身子,在疾风骤雨中放声大哭。 她没有甩开林思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