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5)
梅雨季(5)
留给梅丽伤心的时间不多。 她只哭了几分钟,就站起来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家里的现金早被林浩搜刮干净。 名牌电器看着光鲜,却不好携带。 梅丽把自己新买的化妆品和几件漂亮裙子塞进帆布包,扭头对林思源说:“阿源,你爸可把我坑惨啦。” “咱们先去火车站买票,赶今天晚上的火车回老家,再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思源比梅丽还没有主意。 他再早熟,再聪明,终究只是个孩子。 林思源翻出蛇皮袋,抖了抖上面的土。 他把被褥卷起来,装进袋子里。 课本和学习资料都在书包里。 他单肩背着沉重的书包,另一手拎着蛇皮袋,跟在梅丽身后下楼。 外面下着大雨。 小巷里坑洼不平,污水横流。 梅丽一不小心踩进水坑,黑色高跟鞋卡进缝隙,拔不出来。 林思源撇下蛇皮袋,扶住梅丽的胳膊。 他的个头蹿得猛,短短一年,长得比梅丽还高。 梅丽顺势挽住他,用力一蹬,鞋跟应声而断。 她低声咒骂着,把另一只高跟鞋的鞋跟磕断。 高跟鞋变成平底鞋,走路稳当了不少。 梅丽撑高遮阳伞,遮在林思源的头顶。 她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皱了皱眉:“阿源,把被褥扔了吧,赶路要紧。” 林思源依言将蛇皮袋抛进垃圾桶。 梅丽的遮阳伞漂亮却不实用。 两个人赶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比去年刚到省城时还要狼狈。 林思源从书包夹层掏出一包纸巾,还没递给梅丽,便被她重重推了一把。 “阿源,有人来找你爸了,快去厕所躲躲!”梅丽的眼睛因紧张而睁得很大,脸色隐隐发白,“我不叫你,你别出来!” 梅丽看见了几张熟面孔。 那些人都是城中村的地头蛇,被林浩拉上贼船,赔得血本无归。 他们带着十几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气势汹汹地闯进火车站,每看到一个和林浩身材相仿的人,就要揪住对方仔细查问。 林思源也认出了那些人的身份。 他担忧地看了梅丽一眼,没有躲进厕所,而是混在排队买票的人群中,悄悄观察他们的动向。 麻烦是林浩惹出来的,而他是林浩的亲儿子。 如果事态真的闹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他不能让梅丽挡在自己前面。 梅丽不等那些男人发现她,就放下帆布包,抓了抓本来就有些凌乱的头发,快步冲过去。 “刘哥,宋哥,你们看到林浩了吗?”她咧开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你们平时跟他关系那么好,是不是把他藏起来啦?” 几个男人闻言一愣。 领头的男人急道:“弟妹,你开什么玩笑?我们也正找他呢!他跟那个姓王的合伙,骗了我们二十多万……” 梅丽展露出泼妇的天赋,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完啦,狗日的王八蛋,他把我攒的钱全都偷走,带着他儿子跑啦!” “杀千刀的臭杂种,白睡了老娘一年,连个结婚证都不领,哄着老娘给他当保姆,睡够了拍拍屁股就走,还有没有地方说理啦?” …… 梅丽嗓门洪亮,中气十足,很快引起旁人的注意。 看热闹的人纷纷围了过来,对着她和那些男人指指点点。 男人们脸上挂不住,低声商量了几句。 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守住检票口,另一拨朝厕所走去。 梅丽偷偷留意着他们的去向,见状心里一惊。 她抹抹眼泪,叫道:“刘哥,你别走啊!你们得帮我找人啊!” 闻言,姓刘的男人脚步迈得飞快。 梅丽正要追上去,一个浅蓝色的水杯咕噜噜滚到脚底。 是林思源的水杯。 她捡起杯子,越过拥挤的人群,和林思源对视,暗暗松了口气。 那些男人在火车站停留了一个多小时。 他们没有找到林浩,悻悻地离开售票厅,朝汽车站的方向赶去。 梅丽买了两张火车票,拽着林思源,登上回老家的最后一列火车。 这次还是站票。 梅丽和林思源站在车厢的连接处,虽然躲过了闷热的人潮,却没有躲过烟味的侵袭。 林思源把书包平放在地,示意梅丽坐在上面休息。 梅丽不客气地坐下。 林思源看得出来,梅丽非常烦躁,像一座快要喷发的火山。 也难怪。 她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却被林浩架上后妈的位置,被迫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 林思源低垂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他的白衬衣湿了干,干了湿,皱巴巴地黏在身上。 裤腿和运动鞋溅满泥点,脏得不堪入目。 他从发达的省城回到落后的乡镇,和跌进泥潭没什么两样。 梅丽沉默了没多久,就开始和林思源说话。 她在短短一天里遭逢巨变,情绪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她以前能和林浩唠叨,说出去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掉在地上,现在只能拿沉默寡言的林思源凑合了。 梅丽道:“幸好我们跑得快,要是被那些人堵在家里,他们肯定要你替你爸还债。” “可惜了那么多家电,还有我的麻将桌,我新买的收银机……早知道就不买那么贵的收银机了……” “我去年是偷偷跟你爸跑出来的,现在灰头土脸地回去,不挨顿打都是好的……” “我怎么跟我爸妈介绍你呀?说我是你后妈?街坊邻居要是知道,还不笑掉大牙?” 梅丽越说,林思源越难堪。 他蔫头耷脑地蹲在她对面,跟林浩一样道歉:“对不起。”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梅丽抬起眼皮,盯着林思源的眼睛。 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阿源,你在老家还有什么亲戚呀?有爷爷奶奶吗?叔伯姑姨呢?” 林思源聪明剔透,一听就知道—— 梅丽打算甩掉他。 这是人之常情,他不该怪她,也不能怪她。 可他恐慌得喘不过气。 他觉得空气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烟味越来越浓烈,胃里翻江倒海,后背全是冷汗。 林思源斟酌着措辞,克制地诉说自己的不利处境:“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就过世了,我爸是独生子,我妈那边有个舅舅。” “我舅舅跟我爸的关系不太好,平时不怎么联系。” “他家条件不好,舅妈是残疾,两个表弟都在上学,一家全靠他一个人挣钱。” 梅丽发愁地长呼一口气,咬紧嘴唇。 她唇上的口红早就脱落了,唇角的小痣还鲜亮如初。 火车轰隆隆地碾压着轨道,把她们从文明带向野蛮。 快到站的时候,梅丽站起身,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挽到耳后。 她做出决断:“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先到你舅舅家看看。” 林思源的心也像被车轮碾过。 他清晰地感觉到—— 他的人生正在往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