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一)感动哭了
(一百六十一)感动哭了
诸事完毕,完颜什古赶回府,却是日暮西垂。 大步流星跨进正堂,把伺候赵宛媞的仆妇找来询问,得知她早就起来,已用过饭食,现在待在房里看书,完颜什古一直悬吊半空的心才终于落下。 赵宛媞的气应该消了吧。 着人退下,完颜什古背着手在正堂里走了两圈,不由地笑出声,落下的心过早开始雀跃,她于感情之事总十分单纯,想:她气消了,正好可以给她写诗! 翻出一张宽大的白纸,仿佛要作画题字,四角用白玉小狐狸镇纸压住,研墨,完颜什古捻住狼毫,回忆自己作的诗句,唇角得意地暗暗上翘,待要下笔,忽然觉得纸不够好。 送给赵宛媞的礼物总要尽善尽美,她搁下笔,挑剔的眼光在纸上来回扫,一会儿觉得这纸太薄,一会儿又觉得太俗,不够精细精美,实在平平无奇。 万一赵宛媞想把诗裱起来挂在房里,不要最好的纸怎么显得出她完颜什古的才华? 然而哪里去找最好的纸? 忽然,完颜什古想起之前从汴京皇城搜出来许多稀罕物什,其中有个十分机巧精妙的樟木盒,一层一层镌刻镂空,依照木体纹路刻百鸟朝凤图,技艺不可谓不绝。打开盒时,有花香扑面,久久萦绕不散,里面正是一叠信笺。 信笺四角以金箔压印花纹,或是祥云,或是紫藤,每张皆不同,极尽风雅,不过金人大多不识风月,连汉文都晓不得几个,若不是信笺里有金箔,恐怕当场就把这东西扔了。 完颜宗望虽是金将,但曾易服改面,私下去过汴京数回,对南朝的文化风流颇多仰慕,故而如获至宝,把这盒信笺小心收藏。完颜什古记得都在库房里收着,立即去找一通。 因保存得当,又用防虫防蛀的樟木盒,信笺完好无损,香味也没有逸散,完颜什古喜不自胜,小心从里挑出桃花纹的一张,拿纸垫着,慢慢地把它铺在桌上。 信笺与寻常所用信纸大小一致,完颜什古欣赏片刻,凝回思绪认真斟酌字句,有模有样地绕着桌子转悠,摇头晃脑,仿佛真是个诗人,然后提笔蘸墨,把诗写到信笺上: 床前有月光,照得床头亮,抬头望明月,不如你的美。 稍稍改动一字,意境果真大不相同,完颜什古满意地点点头,自得地将笔搁下,用嘴轻轻吹纸面,美滋滋盼着墨迹干,然后把信笺折起,揣到胸口处贴身装好。 慌忙跑去找赵宛媞,春风得意,完颜什古哐一声把门撞开似的,喜笑颜开,见赵宛媞在桌前坐着看书,越发兴奋,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说道:“给你!” 突然闯进来,赵宛媞被她吓得一跳,脑袋发懵,待回过神,面色不禁冷淡,她心里暗自哼一声,不想理会这蛮女,置若罔闻,想把完颜什古冷在旁边,不料对方急吼吼塞来一张纸。 不由分说,就要她拿着。 “你快看看!” 口气是止不住的喜悦,完颜什古昂首挺胸,眉目舒展,唇角洋溢出得意的弧度,站在旁边一副倨傲神色,赵宛媞无语,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皱眉看看她,低头展开信笺。 结果,是首狗屁不通的诗。 “……” 其实对她的文盲已经有所准备了,不指望她真能懂什么诗词,别再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在天愿作比比鸟”就是万幸。 “是不是写得很好!” 偏偏完颜什古是个没底儿的,自以为高明,还非得追问,扬着笑脸,开开心心等赵宛媞夸她。 “......字,写得不错。” 忍了忍,赵宛媞用力抿住嘴唇,哭笑不得,只能硬压住想说完颜什古文盲的冲动,不过,对她并不是无情,晓得完颜什古费尽心思就是想讨她欢心,亦是心软。 可依然做不到昧着良心夸她,只好捡个最不出错的地方,略微生硬地夸她。 凭心而论,她的字确实写得不错,字骨苍劲,形端而有力,也许和她习武有关吧,赵宛媞难得对她生出欣赏,刚露出些许笑意,猛然注意到信笺的特别。 压金箔,有暗香,她凑近仔细闻了闻,脸色骤然一变。 完颜什古以为普普通通的信笺,其实是当年南唐后主李煜所制的“风月笺”。 唐时,蜀中产纸甚佳,薛涛居浣花溪,泼色制笺,闻名于后世,谓之“桃花笺”。后来盛世,晏几道有《小山词》语: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抒情至深,民间多以桃花笺中的红笺作为男女情书的信笺。 然而少有人知,李煜曾制“风月笺”。虽为国主,然而其人无心大业,放情于声色,尚奢侈,是以锤金箔压在笺纸四角为饰,并把此笺作为与大小周后传情说爱的信物。 南唐为宋所灭后,有旧宫人向太祖赵匡胤献上风月笺求自保,然而太祖观后甚为光火,大为不屑,言:后主丧志与此物也。不许后辈子孙仿制此笺,更不许民间流传。 所以,才会有这么一盒信笺封存于宫内。然而赵宛媞知道此中缘由全因父亲赵佶,他时常将风月笺拿出赏玩,感慨其中技艺精妙,私下里赐给宠爱的几个子女数张。 倒没胆子违太祖训,私制风月笺,赵宛媞感物思人,往日里不打紧,最多悲春伤秋一阵罢了,可如今身陷囹圄,家国难归,不免将南唐灭亡与汴京遭破联系到一处。 醉心享乐的南唐后主李煜,和无心抗金的父亲何其相似! 亡国之恨,如在rou里埋入一根针,总是隐隐作痛,时不时便要提醒她究竟身在何种处境,愧疚和罪孽感又会紧紧纠缠,赵宛媞眼眶一热,两行清泪落下。 “赵宛媞?” 以为她被感动哭了,完颜什古慌忙掏出手帕想给她擦擦泪,可没等过去,赵宛媞忽然抬头,投来的目光分明含着幽怨,完颜什古一怔,急收住脚,没敢再过去。 “我......是不是写得不好?” 百般迁就,完颜什古当真是用了情,赵宛媞却不说话,可憋了好几次都没收住泪,完颜什古局促地站在原地,急得心焦,不由想到她最介意她是金国的郡主。 兴高采烈来,只换得懊丧,完颜什古垂下手,哪还敢去抱她,无奈,又不忍苛责赵宛媞,见她又要哭,心堵得慌,忙道:“好好好,我走就是了,你不哭,不哭......” 灰溜溜夹住尾巴离开,把门带上,完颜什古转出院子,躲在墙角,趁夜色无人留意,靠着矗立的青松,沮丧的叹出口气,后悔得意忘形,非要在赵宛媞面前炫耀文采。 喏,大概写得太差,把赵宛媞气哭了。 又是金人,又写不好情诗,怪不得赵宛媞不喜欢她呢。 可赵宛媞......莫非被剁成rou酱的蔡鞗写诗写得很好? 胡思乱想,一阵恼火一阵颓丧,晓不得什么滋味,还掺进醋意,完颜什古闷闷不乐,不禁去腰间寻母亲留下的玉佩,紧紧攥在掌心,想:要是阿娘在就好了。她最会念诗了,随便再教我几首,就不至于把赵宛媞气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