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压海棠
夜压海棠
关外的天儿,说亮就亮。张家院儿里那棵老榆树枝桠干硬,刺棱棱地戳着刚翻鱼肚白的东边天。寒霜跟撒盐似的铺满青石地面,踩上去嘎吱一声脆响。 吴淮推开西厢角的矮门,一股子凛冽的白气儿呲啦钻进嗓子眼儿,激得他喉咙发紧。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粗布棉袄裹得紧扎,更衬得个头儿拔得老高,宽肩细腰,像棵风雪里站得稳稳当当的杨树。他搓了搓骨节分明的手,指肚上还留着早起给东家太太担水攥扁担磨的红印子,劲儿是真足。 他抬头望了望主院那扇雕花木窗。那是大小姐张明月的屋。窗户纸还暗着,没透亮儿。他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盆儿,暖烘烘的,又有点空落落的不踏实。 天儿是越来越冷了,道上听说不太平,不知打哪儿流窜过来的几个胡子,专瞅落了单的肥羊敲杠子。老爷太太这两天愁云罩脸的,小姐每日去后街王家绣坊的活儿,也成了心病。 这不,吴淮的差事,也悄悄多了道护送大小姐。这可不是老爷太太吩咐的,是他吴淮自个儿心里那根弦,绷得比张家院墙上的铁蒺藜还紧实。分开超过一天?他连想都不敢想。那是他十三岁那年,顶着个破包袱跟着逃荒的人流进张家门,第一眼就烙在心底的人。在他这块贫瘠心田上,张明月就是最圣洁的仙女,是他心里头唯一的妻子,碰不得,瞧不够,只想揣在怀里捂热乎了。 日头刚爬上墙头,把清冷的亮光抹到张明月闺房窗户上时,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团雪白的影子裹在厚实的银狐皮斗篷里,俏生生地立在了门槛上。张明月出来了。 她个头儿到了吴淮肩膀,乌黑的头发跟泼墨似的垂在腰后,风都没能撩动一根儿。小脸裹在雪白绒领子里,只露半边儿,真真是肤白如凝脂,欺霜赛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眼仁儿又圆又亮,真像家里养的那只乖巧的大狸猫,眨巴一下,能滴下水来似的。可那身段儿又一点儿不单薄,斗篷裹着也显山露水,胸口鼓鼓囊囊的起伏,腰那地儿掐得细细一捻,仿佛风一吹就能折了,偏又带着一股子丰润柔软的韧劲儿。这是个天生的尤物,偏生了一副菩萨性子,温婉得像团棉花,又软又怯。 “大小姐,早。”吴淮的声音压得低,带着少年人清爽的底子,又混着点刻意收敛的沉,怕吓着她。他赶紧上前一步,接过她手里提着的沉甸甸的手炉和绣活篮子。目光飞快地溜过她的脸,确认她昨夜睡得安稳,一颗心才落回肚子底。 张明月抬眸看见吴淮,那原本带着点刚睡醒迷蒙的大眼睛,瞬间像落了星子一样亮了起来,浅浅弯成两道月牙儿,脸颊透出淡淡的粉,细声细气地:“淮哥儿,又辛苦你跑一趟。”她身上的暖香,一丝一缕地飘过来,掺着斗篷上狐狸毛的腥气,钻进吴淮鼻腔里,挠得他心头麻酥酥的痒。 “不辛苦,”吴淮脸上没什么大表情,嘴角向上弯了一点,那双下三白的眼睛也活泛生动起来,“今儿天冷,道上又有霜雪,我送您稳当。” 他护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笼着她,挡住了东面扑来的寒风。两人一前一后,踏上了通往镇子后街的白霜路。大清早,街上人影稀疏,脚下的冻土踩上去硬邦邦的,只有他们俩的脚步声在空旷里响,一个轻盈细碎,一个沉实有力。 路过街拐角那片枯黄的茅草垛,吴淮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那片挂着厚白霜的草稞后面,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有点不对劲的声响。他那股子劲儿,打熬筋骨里练出来的警觉,嗖一下就绷紧了。目光鹰隼般锐利地扫了过去,宽大衣袖下的拳头也不自觉地攥紧,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着痕迹地往张明月那边又靠了半步,用肩臂隔开了那片看似平静的草垛。那股从他体内悄然释出的、带着戒备的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张明月没察觉身侧少年的异动,她小脸微微仰着,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昨儿绣那副蝶恋花,王掌柜直夸说形神兼备呢,他说要加个喜鹊登枝的屏风……”她絮絮地说着绣活的事,语调温软轻快,像初春刚破冰的小溪欢快地流。 她的高兴像暖流似的淌进吴淮心里。他微微偏头看她,视线落在她嫣红柔软的唇瓣上,又飞快移开。那张专注地说着细小美好的小脸,映在他深黑的眼底,沉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真好。只要她高兴,比什么都强。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离喧闹的主街和绣坊就隔着一片疏落的杂树林了。阳光挣扎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杈,在地上落下片片斑驳的光影。张明月紧了紧斗篷,大概是觉得风更硬了些。 就在这时! 斜刺里猛地蹿出三条人影,正正儿当地堵在窄路的中间。 为首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糙汉子,一脸横rou,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像是条僵死的蜈蚣趴着。一口黄板牙叼着根枯草,眼神像饿狼一样在张明月身上来回扫,浑浊的贪婪几乎要溢出眼眶。 “嗬!老天爷开眼!”刀疤脸咧嘴一笑,腥臭的口气喷在冰冷的空气里,“这大清早的,给爷送了个这么好的暖手炉过来!” 他身旁两个喽啰也是满眼放光,一高一矮,高的手里拎着根锈迹斑斑的枣木棍子,矮的腰间别着把豁了口子的生锈柴刀。三双眼睛死盯着张明月那张惊得煞白的小脸儿,还有那斗篷都掩不住的玲珑身段。他们压根没把旁边那个瞧着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吴淮放在眼里。 张明月哪里见过这场面?“啊!”地一声短促惊呼,整个人吓得往后一缩,脚下绊住一块凸起的冻石,身子就朝后踉跄倒去。眼看就要摔在硬邦邦的冻地上。 “放肆!” 一声低沉的厉喝,仿佛平地起了个炸雷!声音不大,却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就在张明月向后仰倒的瞬间,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顺势抄起她滑脱的手炉和绣篮,稳稳放在地上。干净利落,那力道控制得极好,把她揽得安安稳稳,甚至没让她多摇晃一下,娇小的身子便紧紧贴在吴淮厚实的胸膛上。 她惊魂未定,仰头看去。 搂住她的少年家丁,脸上那种在张家院子里常见的温顺甚至腼腆彻底消失了。剑眉紧蹙,那双平日里黑漆漆的眼睛,此刻竟是慑人的锐亮!像刀锋出鞘,直刺向拦路的三个凶徒。 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陡然拔起的山峦,牢牢地罩住了怀里瑟瑟发抖、几乎成了一团绒毛般可怜的神女大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偏又叫人牙齿发酸打心底冒寒气的威势,从他紧绷精瘦的身体里弥漫开来。 那刀疤脸三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悍气息震了一下。这小子……刚才瞧着还是个没长开的雏儿,怎么一眨眼,浑身冒出来的杀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刀疤脸到底是刀头舔血的狠角色,短暂的错愕后便是恼羞成怒:“娘的!不知死活的小崽子!” 他话音未落,高个子抡起枣木棍,呜咽带风地就朝挡在前面的吴淮猛砸过来!锈钝的棍头直奔吴淮的左太阳xue!这一下要是砸实了,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怀抱里的张明月紧紧闭上眼,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呜咽,小手死死攥住了吴淮胸前的棉袄,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电光火石之间! 吴淮眼神更冷。他没避让,抱着张明月不好大幅躲闪。他右臂猛一叫力,将怀里的人儿更紧地护在身前左侧,用自己的半边身子硬扛了可能砸来的风势。同时,那被张明月慌乱中攥着棉袄的左手并未松开对她的保护,右腿却如闪电般弹出! “砰!” 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 高个子那凶悍前扑的势头猛地一窒,肚子正中结结实实挨了吴淮这一脚!快!狠!准!那力道之大,竟把那百来斤的大汉硬生生踹得双脚离地半尺,佝偻着像个破麻袋般倒飞出去,噗通一声砸在几步开外的冻土地上!手里的枣木棍脱手飞出老远。 “呃咳……唔……”高个子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翻滚干呕,一口胆汁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来,一时半会儿是爬不起来了。 所有人都懵了。太快了! 那矮个子喽啰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去抽腰间的破柴刀。吴淮冰冷的视线已经扫了过去。 “找死!” 刀疤脸心头剧震,这小子脚下怎么像是练家子出身?狠!太狠了!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剔骨短刀,狰狞地吼道:“并肩子上!剁了他!” 自己也举刀要扑上去。 但就在这一息间,吴淮左手始终稳稳揽着张明月的腰,护她在怀里最安全的位置。那具精瘦的身躯里迸发出的力量简直骇人听闻!在踹飞高个的刹那,他脚下不停,重心未失,如同捕食的豹子般朝着刚拔出柴刀的矮个子猛地逼近一步! 那矮子只觉得一座山撞了过来,握刀的手腕子被一只有力的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一股剧痛传来!“咔嚓”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 吴淮甩开那软塌塌的手腕,顺势夺过那把锈柴刀,反手就朝后面扑来的刀疤脸门面狠劈! 刀疤脸亡魂皆冒!他玩命地侧身想躲。 “噗嗤!” 一声利刃割破皮rou的声音!冰冷的柴刀锋刃从刀疤脸的左肩头斜拉下去,划开厚厚的破皮袄,在他厚实的肩背肌rou上瞬间就开了一道一尺多长的深长血口子!guntang的鲜血混着油腻的棉絮溅射出来! “啊!!!”刀疤脸疼得眼珠子暴凸,一声惨叫震落了枯树上的霜冰。剔骨短刀脱手掉落在地,他整个人像被巨斧劈砍的木桩,重重地向前扑倒,啃了一嘴混着血污的冻泥!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冻树林小路。 只有三个恶徒痛苦的呻吟在寒风里断断续续地响,像破风箱在拉扯。 吴淮丢开那沾了血的破柴刀,动作快得仿佛刚才的激斗只是挥挥袖子。他低头,怀里的张明月小脸惨白如纸,紧闭着双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黑蝶翅膀一样剧烈抖动着,樱唇毫无血色,柔软的身子因极致的恐惧还在不受控制地微颤。 那股子能撕裂空气的狠戾,在视线触及她的瞬间,冰雪般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片能让人溺毙的的温柔。 “月儿…大小姐?别怕,别怕啊,”他声音低柔得能掐出水来,带着细微的喘息,是刚才瞬间爆发留下的痕迹。他把她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鬓发轻轻拢到她小巧的耳朵后面。那露出的半截雪白颈子,脆弱得令他心头发酸,只想拢进怀里好好藏起来,“没事了…” 张明月在他的低语和稳定体温的包围下,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一点。她小心翼翼地睁开那双盈满了惊惧泪水的大眼睛,黑瞳仁儿湿漉漉的,映着他此刻专注的脸。 确认了三个歹徒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呻吟,再也没有威胁后,一股巨大的后怕混合着刚才极致的恐惧,猛地涌了上来。 “呜…哇……”她终于哭出了声,那种细弱的,委屈的,怕极了的啜泣,像被寒雨打湿的娇嫩花瓣,簌簌地抖着,梨花带雨,直往吴淮的颈窝深处钻,guntang的泪水立刻濡湿了他粗糙的棉袄领口。小手死死揪紧他的衣襟,仿佛那是能挡住所有风雪的壁垒。 怀里这副娇软柔弱的躯体紧贴着自己,那惊人的柔软触感仿佛要融化在胸膛上。她的哭声抽噎,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小钩子一样狠狠揪扯着吴淮的心尖儿。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属于年轻雄性血液里的暴烈因子混杂着滔天怒火,像热油一样在他平静的面容下沸腾。他想撕碎那些吓到她的肮脏东西!但这点阴暗情绪只一闪,便被更汹涌的爱怜覆盖过去。 他不敢搂得太紧怕惊了她,又怕松了手她没着没落。只是虚虚地拢着,掌心一下又一下,极轻、极稳地抚过她因啜泣而微微颤抖的、裹着银狐毛的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奶猫儿。 “好了好了,月儿不怕,有我在。”他低下头,唇瓣几乎贴着她柔软散发着暖香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深沉暖意,“我在呢…”鼻间萦绕的全是她身上淡淡香气,还有她眼泪的微咸。他心中那点病态的思念和独占欲,在此刻被她的依赖和靠近狠狠填满,胀鼓鼓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渐渐平息了骨子里的暴戾。 “咱们回家…”他低声哄着,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还散着温气的手炉和绣篮。张明月的绣花篮子,精巧细密,刚才打斗竟一点都没碰着里面的丝线布帛。他单手稳稳提好,另一只手护着她,半拥着她慢慢转了个方向,打算绕远路避开这污糟的场面送她回去。至于地上那几个……自会有冻硬的泥巴和闻腥而来的官府走狗收治。 张明月顺从地靠着他,一步一挪,小脸还埋在他颈窝,细细弱弱地抽噎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与惊吓都哭给他听。脚下厚厚的积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喀嚓、喀嚓声。 日光终于刺穿了所有阴霾,慷慨地泼洒下来,照亮了前方那条被厚厚积雪覆盖着的归家小路。两人的影子,长长地、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投射在纯净无垢的雪地上。高大的影子包裹着那道纤细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挡风避寒的张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