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恶
东风恶
翌日清晨,天光熹微,霓裳阁刚卸下门板,便有几位相熟的嬷嬷带着丫鬟鱼贯而入,或取预定的衣裳,或看新到的料子。 “青娘子,我家小姐定的那件蝶戏芍药裙可好了?” “劳烦看看这匹天水碧的料子,夫人想裁件夏裳……” “昨日送来的那批苏杭软缎,烦请青娘子掌掌眼,挑两匹颜色鲜亮的给姑娘们做秋衫。” 卓青薇端坐在柜台后,她今日是一身利落的窄袖襦裙,外罩一件竹青色半臂,单螺髻上只簪了一支小巧的珍珠步摇。随着她侧首低眉的动作,流苏轻颤,光华内敛。 昨夜灯下的那抹娇慵羞怯已全然不见,此刻的她,是干练清雅的“青娘子”。 “秋容,”她低声吩咐着侍立在侧的管事娘子,“将昨日绣好的那件‘蝶恋花’披帛用锦盒装了,王夫人府上遣人来取时,务必亲自交到刘嬷嬷手上。还有,绣房那批新到的苏绣软烟罗,让宛娘子亲自盯着裁,每一寸都需谨慎,万不可有一丝抽丝。” “是,小姐。”秋容沉稳应下,转身便去安排。她已年近三十,面容温婉,眼神却锐利沉稳,是卓青薇从临安带回来的得力心腹。 “青娘子安好!”一位面庞圆润的嬷嬷上前,正是翰林赵学士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她利落地递上一张盖着红印的银票,声音洪亮中透着热络:“我家夫人昨儿还念叨呢,说上回那件‘雨过天青’的云锦罩衫,连端慧郡主娘娘见了都直夸雅致脱俗,衬得人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这季的新样子,夫人可说了,千万给我们府上留一份头筹,价钱不是问题!” 卓青薇含笑接过银票,指尖在票面上轻轻一触便知无误,递给柜台后正噼啪打着算盘的账房李娘子登记入册。 “张嬷嬷放心,夫人的喜好,咱们霓裳阁一笔一划都记在心里呢。新样子一出来,保管第一个送到府上请夫人过目,断不会让旁人抢了先。”说着,她示意旁边的小丫鬟小荷,将早已包装妥当的锦盒恭敬递上。 张嬷嬷接过,又寒暄几句,这才带着丫鬟心满意足地离去。 如此迎来送往,又送走几拨熟客,店内稍稍清静下来。卓青薇揉了揉眉心,正欲起身去后面绣房看看进度,店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和粗鲁的喝骂声。 “让开让开!没长眼睛的狗东西吗?挡着爷的道了!” “赔?赔你个卵!知道爷是谁吗?这条街,爷想横着走就横着走,想竖着走就竖着走!” 店内的几位绣娘和正在看料子的客人脸色都是一变,卓青薇秀眉微蹙,快步走到门边。只见四五个脸横rou的泼皮无赖,正大摇大摆地堵在霓裳阁门口,将本欲进店的几位客人吓得连连后退。 为首一个汉子,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更添几分凶戾。他一脚踢翻了门口摆放着的几匹时新绸,雪白的绸缎瞬间沾染上肮脏的泥脚印。 另一个瘦高个,三角眼滴溜溜乱转,故意用肩膀狠狠撞向一位抱着绣好的帕子正要进门的妇人,那妇人惊叫一声,怀里的帕子“哗啦”散落一地,急得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们干什么!”林管事和秋容又惊又怒,上前一步想要理论,被卓青薇拦住,这些地痞显然是横行惯了的滚刀rou,绝非善类。 干什么?”疤脸汉子狞笑着,一脚踩在散落在地的布匹上,用力碾了碾,“听说你们这‘泥裳阁’生意红火得很啊?爷几个最近手头紧,借点银子花花,就当是孝敬‘青龙帮’的兄弟们买酒喝了!不然……”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店内精美的陈设和那些脸色发白的绣娘:“爷就天天来帮你们‘招呼’客人,看谁还敢登门!” 赤裸裸的勒索,卓青薇心下一沉。因着不想借舅舅的名头行事,以免落下仗势欺人的口实,她不是没遇到过麻烦,同行倾轧、地头蛇试探,她都凭借谨慎圆融一一打点化解了。但如此明目张胆又嚣张跋扈地上门敲诈,还是头一遭。 青龙帮势力不小,盘踞在西城一带,专做收保护费、放印子钱的勾当,手段狠辣,声名狼藉,可朱雀大街在东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时惹了他们过来,是巧合,还是……有人背后指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与厌恶。这种市井无赖,如同跗骨之蛆,与之理论徒费口舌,更易激化事端。眼下首要的是稳住他们,护住阁里的人。 她给了秋容一个眼神,秋容与她多年默契,立刻会意,趁着混乱,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卓青薇上前一步,看向来闹事的几人,清凌凌的眸子深处,寒意凛冽。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示意林管事递过去:“诸位辛苦,和气生财,本店开门做生意,讲究一个缘法。这里是一点心意,权当请诸位喝茶。拿了,便请自便吧。闹得太大,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于诸位,于小店,都无益处。” 疤脸汉子一把抓过荷包掂了掂,分量让他咧开了嘴,露出满口黄牙。但贪婪的目光却并未从几个绣娘身上移开半分。 “嘿嘿,银子嘛,爷收了!”他一步上前,伸出粗黑油腻的手,竟直直朝着躲在卓青薇身后的小绣娘杏儿抓去,满嘴的污言秽语,“可爷今天,更想跟小娘子们‘亲近亲近’!走,陪爷喝一杯去!保管比在这破店里穿针引线快活。” “住手!”卓青薇厉声喝道,将杏儿彻底护在身后。巡城司的人没那么快赶来,她本想息事宁人,但这人竟得寸进尺,还想对她阁中的绣娘动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尔等拿了钱,速速离去!闹得太大,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于诸位,于小店,都无益处。” 她目光如电,直刺刀疤脸:“我们霓裳阁迎来送往的客人里,官衙内眷可也不少,今日之事,自有见证,若再敢放肆,莫怪我请诸位去京兆府的大牢里‘亲近’个够!” 刀疤脸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虚,但随即,当众被一个女人如此呵斥的羞恼,瞬间淹没了这丝忌惮。 他三角眼一瞪,凶相毕露:“臭娘们!给脸不要脸!” 骂骂咧咧间,竟不管不顾,伸手就朝卓青薇的肩膀狠狠推搡过来,“拿几个官家娘们吓唬老子?老子是被吓大的?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卓青薇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也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重重撞在身后的博古架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高大健硕的黑色身影,带着凛冽的风卷入,动作迅疾,稳稳托住了她的肩膀,瞬间止住了她倒跌的势头。又将她轻轻一带,扶正站稳。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只觉一阵风过,卓青薇惊魂未定,下意识地仰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轮廓极其硬朗的脸。 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麦色,剑眉浓黑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凿,看着颇为冷硬。 “冒犯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古木,那只撑在她背后的手,在确认她站稳后,便干脆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