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夜的燈火
第二章 · 夏夜的燈火
入夜前的風像一張溫柔的紗,從胡同口慢慢鋪進來。蟬聲在樹梢上此起彼伏,牆角的喇叭花蜷著紫色的邊,葉片在暮色裡濕潤而明亮。 院門半掩,花家的黃燈正好開起來,一圈溫暖的光暈落在青石板上,把傍晚的灰意都沖淡了。 廚房裡傳來油鍋嘶嘶的聲響,蒸汽從鍋蓋邊緣吐出白霧,帶著醬油與蔥薑的香。 花媽忙得不緊不慢,手上動作俐落,間或朝院子喊:「顏顏,把筷子拿出來,放右邊。等一下湯開了要記得關小火。」她語氣裡帶笑,像是連空氣也被她照顧好了。 小桌正中有一本被翻得起毛的作業簿,鉛筆在紙面上發出規律的「沙沙」聲。 花顏趴著,腳背不安分地相互摩擦,像把心裡的節拍往腳尖送。 她寫字很認真,偶爾抬頭把瀏海撥到耳後,露出乾乾淨淨的額頭。 屋外的暮色灑進來,落在她的側臉上,睫毛邊緣像沾了光。 隔壁卻是另一個世界。墨家的窗子沒點燈,院裡更暗一些。 墨澤縮在石階上,抱膝蹲坐,額頭抵在手臂上。 他試過把注意力集中在腳邊的蟻窩,數它們怎麼搬運碎屑,可屋裡爭吵的聲音總能穿過牆縫鑽進耳朵。 那聲音時高時低,像一把鈍刀在鋼盆上拖拽,最後砰一聲東西落地,空氣跟著顫了一下。 他的肩胛骨本能地緊了緊——這個反應他太熟悉。 他其實還沒吃飯。喉嚨裡乾,胃裡空,餓像一條小獸,靜靜蜷著。 但比起餓,他更怕進屋——怕那張桌子上就算有半碗剩菜,也被一雙冷淡的眼睛掃過去,什麼都沒看見。 「顏顏,去把小碗再多拿一個。」花媽把一盤清炒豆苗端上桌,隨口補一句:「別摔了,邊兒還燙。」 「知道了。」花顏站起來,赤腳踩過院子,腳掌拍在石板上的聲音輕輕的。 她路過門口時,視線瞥見隔壁院的陰影,腳步忽然停了一拍。 她看見了那個縮在石階上的瘦高身影——墨澤。 她把碗放在桌沿,轉身小跑到門邊,向陰影裡探了探頭,「澤哥哥?」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動什麼,又像自然而然就會叫出口的名字。 墨澤抬起頭,眼睛在黑暗裡亮了一瞬,又迅速垂下去。 他對上她的視線,喉頭動了動,擠出一句:「我吃過了。」聲音很低,低到像是怕被風聽見。 花顏皺眉,心裡清楚他一定沒吃——若是飽的,怎麼會縮在院子裡,眼神空空的,像被餓氣熬得發白? 她沒拆穿,只往前一步:「我媽煮了湯,還有紅燒排骨,你最愛的那個。」 小女孩說「你最愛」,像說一個被她小心收好的祕密,語氣裡全是篤定。 「快點,湯要開了。」她側身讓出一條路,像是怕他退回黑暗。 墨澤沒動。 他的身體在飢餓與自尊之間僵著;「不用了」這三個字已經擱在舌尖,可他忽然想到花家的燈光——那團柔的黃,像是夏夜裡不會滅的星。 他終於站起來,鞋底摩過石階,發出一聲很輕的響,他把雙手插進口袋,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局促。 院門被推開一點縫隙,燈光順勢湧到他腳邊。花顏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小小的,手心有汗,卻很用力。 這個動作沒有詢問,只有帶他往裡走的自然。墨澤愣了半秒,沒有抽回去。 桌上很快多出了一雙筷子、一道盤子邊緣還冒著泡的紅燒排骨。花媽把瓦鍋湯放在隔熱墊上,輕輕一聲,湯香立刻把整個院子填滿。 「來,坐。」她的語氣像平舖一席軟墊,讓所有硬著的骨節都可以落下來。 墨澤坐在角落,像是習慣了把自己縮小。 他垂眼看著那碗白飯,米粒飽滿,在燈下像一顆顆小小的光。他抬手,筷子尖端停了一下,終於夾起一塊排骨。 醬色在邊緣閃著油亮的光,他咬下去的一秒,鹹香與微甜幾乎同時在舌尖散開,牙根處那道酸——不是味道,是眼眶忽然湧上來的熱。 他把呼吸按下去,讓自己看起來只是安安靜靜在吃飯。 「慢一點,燙。」花媽像是很懂他,沒問別的,只順手把盤子調到他面前,又推過來一小碟切好的番茄,紅得像夏天的顏色。「多夾點菜,豆苗新鮮。」 「嗯。」他低聲回,聲線沙啞,喉嚨卻溫起來。 花顏的碗乾脆地放在桌上,她並不急著吃,先把一塊排骨挪到他的碗裡,自己再挑了一塊瘦點的。她把勺子在湯面上輕輕撥了撥,撈起浮油,像是完成了神聖的儀式,才小口啜湯。 湯裡有胡椒與枸杞的清甜,喝下去像從胃一路暖到指尖。她把碗往他那邊推了推,「這個好喝。」 「好。」他接過來,低頭喝。湯熱,蒸氣打在他睫毛上,濕了半圈。 他忽然覺得這個畫面荒誕——原來一碗湯也能讓人的鼻根發酸。 就在這時,對面墨家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跌倒。 聲音不大,卻讓墨澤整個人猛地一僵,筷子差點脫手,眼神下意識慌慌地望向門口。 花媽看在眼裡,卻只是笑著安撫:「別怕,那是流浪貓在翻東西。」她語氣柔和,像輕輕替他把心口的弦壓下去。 隨即起身從廚房拿了兩條魚乾,走到院門邊,彎腰放到小碗裡:「來,吃吧。」 果然,一隻灰黑的小貓竄了出來,躡手躡腳叼走魚乾。 墨澤盯著那隻小貓,心口的緊繃才慢慢鬆下來。 他低下頭,假裝專心吃飯,手指卻仍微微顫著。 他把碗放回去,手指摩擦桌面,像是隨意找了個動作,壓下心裡翻湧的情緒。 夜色漸深,院子安靜下來,只剩下筆尖在紙面上沙沙作響。 「明天要交兩篇。」花顏寫完一行,停筆想字,再寫一行。 忽然抬頭:「你數學很好對不對?」 墨澤被這句話弄得微微一愣。 他想起學校裡老師說他腦子清楚,也想起回家以後那些讚許瞬間被無端的怒氣抵消。 他點頭:「還好。」 花顏把題目本推到他面前一點,「這個我不知道怎麼列式。」 他拿起鉛筆,解釋得很慢。 他知道她的節奏,知道她習慣先在腦子裡把步驟排清楚,再下筆。 她聽得很認真,偶爾抬眼看他,用力點頭。 那雙眼睛像一汪清得見底的小水,裝得進他的倒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音量又降了一點,像怕把水面震碎。 題目解完,時間也跟著慢了下來。夜風拂進來,院外的喧囂只剩零星,像遙遠的海。 花媽把最後一塊抹布拎乾,晾在檯上,抬頭看了兩個孩子一眼,什麼也沒說,只笑著把門拉了半合,讓風能進,又不至於太冷。 「回去吧,晚了。」她終於開口,語氣溫和。 「好。」墨澤站起來。 他忽然覺得腳步有點輕——不是因為吃飽,而是因為身體某個總是懸著的地方,落地了。 他走到院門,回頭看了一眼。桌上作業還攤著,鉛筆安靜地躺在本子上。 花顏朝他晃了晃手,像在說「明天見」。她的笑不張揚,卻把他胸口某一塊很容易疼的地方,輕輕安置好。 門外的風更黑一點,蟬聲依舊。他踏回自家院裡,窗內的吵鬧不知何時停了,留下空無一人的靜。 他沒有點燈,只在黑裡坐了片刻,讓剛才那一屋子的光在腦海裡殘留久一點。 那盞光照到他手背上,把指節的陰影也照得溫柔。 他第一次明確地想:原來,有人喊你吃飯、把你的筷子添在桌邊、在你手忙腳亂時收住你快掉下去的橡皮——這些瑣碎,加起來,就叫「被需要」。 他把額頭抵在臂彎裡,深吸一口氣。 心裡有一句話像是自己對自己說的誓:「以後,不管怎樣,我都要守住那盞燈。」 守住燈,守住那個會伸手拉他的人,守住那張總替他夾菜的小碗。 這不是孩子氣的念頭,而是一個少年在漫長黑夜裡抓住的、唯一能把自己牽住的繩子。 從那晚起,世界仍然各自運轉——隔壁的收音機還會走音,街角的推車還會每天推過來,墨家的屋子依舊多數時候冷清——但有一樣東西變了:他的腳知道該朝哪裡走。 他不需要等誰開口,也不必假裝自己不餓。他可以穿過院子,敲一敲門,說:「我來了。」而那扇門,會替他開一條縫,燈會把他迎進來。 多年以後,他在咖啡館裡第一眼看見花顏,那盞燈就又在他心裡亮了一次。 它從沒熄,只是被他小心放著,像把最易碎的玻璃藏在最裡層。他走在回去的巷子裡,月亮像一片薄薄的瓷,掛在屋脊上。他忽然笑了一下,沒聲音,只是對著夜色點頭。 ——非她不可,並不是氣話。那是他很早很早就做好的決定:夏夜、燈火、飯桌、清湯、排骨、橡皮、鉛筆,還有她那個安安靜靜卻一拉就不放的手,共同寫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