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八娇娘三岁郎
望春谣(2) “十八娇娘三岁郎,半夜想起痛心肠。等郎长大妹已老,等到花开叶又黄。” 小菊端坐在东厢房高高的门檐廊下,无意识喃喃念着长工们教他的童谣。指尖却没停,绣完小衣衣襟上那只跃然欲活的小老虎最后一针,指尖一绕便利落打了个结。谁能想到,这个绣工精巧的孩子学刺绣还不满一年——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未满八岁的豆丁娃娃。 因着“等郎妹”的身份,周围人总爱对着小菊说些话——善意里裹着几分说不上来的意味。毕竟在众人嘴里,他的“夫君”春燕少爷,还只是襁褓里的奶娃娃。 王夫人生产后身子骨一直弱,于是抱孩子、喂三餐、带出门蹓弯儿这些琐碎的育儿事,便落在了同样是孩子的小菊肩上。 王老爷夫妇勤俭半生攒下偌大基业,可成婚多年一直子嗣单薄,亲戚们盯着这份家业眼都绿了。好不容易熬到中年后期,夫人才有了身孕。王老爷求神拜佛只盼着得个男娃继承香火,竟照着“大师”的说法,给未出世的儿子寻了位“等郎妹”做冲喜的预备媳妇。 偏生天不遂人愿,夫人平安生产,抱出来的却是个女娃娃。王老爷咬咬牙,给孩子取了“春燕”这么个偏柔却勉强能算男名的字号,又塞足了封口银给稳婆——春燕便以“大少爷”的身份留了下来。 至于小菊,先对外说是春燕的“媳妇”,等日后二少爷王耀落地,再让他同小耀圆房。 “小菊少爷,今儿又背着春燕少爷出门买菜啊?”路过的长工笑着搭话,一边过来搭把手帮着拎菜筐。 “昨日给春燕熬了鱼羹,今日买些瘦rou剁泥做汤,鲜得很,孩子吃着好。”小菊话不多,可一提起春燕,声音里便多了几分软。 长工望着背筐里睡得安稳的奶娃娃,羡慕道:“小菊少爷对春燕少爷是真上心,这十里八乡也没见这么壮实的娃。” 话没说完,巷口传来顽童的起哄声:“等郎妹!是王家的小小等郎妹啊!十八娇娘三岁郎——” 小菊本就性子淡,拐着菜筐斜乜为首的男娃一眼,便低了头进了rou摊。 “咕嘟——”有孩子盯着案上的五花rou咽了咽口水。虽是镇上的娃,哪里天天能沾着油水?看着这个“等郎妹”天天给奶娃娃买鱼买rou,孩子们更不服气了——恨那娃娃投生好人家吃穿不愁,恨他有个比娘还会疼人的“媳妇”,越想越牙痒痒。 “哎?这是哪家的小小姐?袄子倒素净——哟,这孕痣鲜得很,原来是个小哥儿!”斜里窜出个登徒子,嬉笑着凑过来,“小哥儿,许了人家没?跟爷走,保管你吃香喝辣,犯不着守着个拖油瓶弟弟!” 小菊抬眼,眸色凉得像井里刚汲的水,把案上最嫩的一刀里脊放进筐,才慢吞吞开口:“拖油瓶是我夫君,你算哪门子爷?” 登徒子被“夫君”二字噎得喉结一动,还没回神,便见小菊抽出rou案上的割rou刀,刀背往案板上轻轻一磕——“咚”的一声脆响,像更鼓敲在人心尖上。 “再往前一步,我剁了你伸过来的爪子喂狗。” 他声音不大,却稳得不像个八岁的孩子。登徒子讪讪缩了脖子,挤着人群溜了。 rou摊老板看得乐,多搭了两根筒骨:“小少爷好底气!拿回去炖出了髓,给咱春燕少爷补补脑。” 小菊颔首谢过,把筒骨塞进筐侧,解下身上的灰布围兜盖在春燕脸上——挡了风,也挡了那些又妒又羡的眼。 夕阳把孩子背筐的身影拉得老长,像一株早慧的竹,提前在春寒里挺直了节。 背后的童谣还在唱,可只剩拍掌声,再没敢追上来的脚步。 “春燕少爷……要真是少爷,该多好啊。”小菊望着巷口的夕阳,无声叹了口气。 可叹归叹,他对春燕的照顾半分没少。 入夜,东厢房只点着一盏豆油灯,灯芯短得像被掐住了脖子。小菊把春燕抱在膝头,用指腹蘸了温水,一下下擦她的牙床——女娃娃早生了乳牙,痒得直啃他的虎口,啃得湿漉漉的也不哭,只睁着黑亮的眼睛盯着他。 小菊忽然想起白日里说的那句“拖油瓶是我夫君”。他低头把脸埋进春燕的襁褓,鼻尖浸着淡淡的奶腥与皂角香,像捧着块刚升起来的月亮。 “你若真是少爷,我便真是等郎妹,日后为你铺床叠被、生儿育女,都算名正言顺。” “哎,想什么呢?”他轻轻戳了戳春燕的小脸蛋,“你本是女儿家,我还得等着我的耀郎。只愿你能平平安安长大,就算不能继承家业,也能有个好前程。” 看看时辰不早了,小菊换了睡衣要去问夫人安,刚走到廊下,守夜的jiejie见是他,轻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夫人已经睡下了。 小菊会意点头,转回厢房抱起春燕。 “好meimei,早点睡吧。”他在春燕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把小小的身子往怀里拢了拢。 豆油灯的光晃啊晃,把两个依偎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两株靠在一起的小树苗,在春寒里悄悄发着芽。 背后的巷口,不知哪个长工又哼起了那首童谣:“等郎长大妹已老,等到花开叶又黄……”可风里的声音飘到东厢房,却被小菊用围兜挡在了窗外——他怀里的春燕,正含着他的食指,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