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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回申

    

Chapter 3 回申



    清晨的元城像一块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石头,冷得透手。院口昨夜烧过的纸灰在风里揉成薄薄一层,踩上去不响,只留下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痕。堂屋里的香快要燃尽,灰烬一点一点塌下去。有人在门内小声说话,嗓音被黑纱挡去半截,听不清内容,只辨得出一种疲倦的起伏。

    宋佳瑜从屋檐下出来。她向灵位鞠了最后一躬,动作简洁、克制。礼已尽,便该离开——她向来如此:将告别落实在一个干净的动作里,而不是漫长的铺陈。

    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蒙着一层薄雾。陈知靠在车旁,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像在等一班必然会来的风。她看见宋佳瑜,微微点头,不催促,只把后备箱抬起一条缝。

    “我送你去机场。”她说,嗓音低,像把一个意料之中的安排轻轻掀开,“路有点远。”

    宋佳瑜看了看表。昨晚她查过叫车软件,这个早晨不易约车。她点点头,礼貌得体:“谢谢。”

    陈知替她把行李放好,合上后备箱的那一刻,金属扣合的声音干净,像把某件未竟之事暂时合页。宋佳瑜坐进副驾,安全带“咔嗒”锁紧。车内暖风刚开,仍带着一丝凉。她把手心贴在出风口前暖了暖,又不经意地笑了笑。

    元城的小路潮湿、狭窄。沟渠里积着昨夜的雪水,薄冰像一层迟迟不肯结实的皮。陈知开车很稳,几乎不急刹;遇到村口的土狗慢吞吞横过,也只把车速降到一条耐心的线。田地一块接着一块退后去,雾从地面匍匐着升起,像一层未完全收起的帘。

    “昨晚休息得怎样?”陈知问,像随口。

    “还行。”宋佳瑜看着前方,肩背放松,“比飞机座椅好多了。”

    “你常飞?”陈知又问。

    “工作需要。”宋佳瑜淡淡一笑,“或者说,生活需要。”

    车开上省道,雾在远处变浅,被天边更低的一抹光接住。陈知没有追问“生活需要”具体指什么,只把注意力收拢到路上。她习惯用安静逼近,让水纹自己去到对岸。

    陈知开窗通风,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方向盘一凉。宋佳瑜从包里摸出一片暖手贴,熟练地撕开包装、摇一摇,递过去:“给你吧,开车手容易冷。”

    陈知愣了一瞬,才伸手接下。指尖短暂地触到她掌心,那股温度比暖手贴更直接。她轻声说:“谢谢。”

    “没什么。”宋佳瑜语气轻快,如旅途间自然的小小善意,递出便不再在意。

    从元城到机场要一个多小时。接近高速口,路边一排松树立着,风从针叶间穿出细密的声响。宋佳瑜把座椅后调一格,侧着身靠住椅背,闭上眼睛。她睡得很浅,像只打算在候机厅打盹二十分钟的人,任何一步脚步声都能把她叫醒。

    陈知从余光里看她——不是盯,而是细察。那是一张她太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在轮廓,陌生在表层流动的光。宋佳玲笑的时候,眼睛里是水,轻轻漫出来;宋佳瑜的笑像风,来去自如,带着一种被足够爱护过的人才会有的自信。她的视线在宋佳瑜眉弓处多停了半秒,然后自觉抽回。她知道,凝视是一种暴露,太久会露出饥渴。而饥渴是会吓人的。

    她把那片暖手贴贴在掌心。热慢慢渗出来,像一团被妥善安置的火。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热,是她递给我的。

    念头微小,却像在一张看不见的网的边缘打了第一个结。结还松,松得不着痕迹;她却已经在心里衡量下一枚结该落在哪里:申城,宋佳瑜mama李岚的公司,行业论坛,或是一次看似无意的职场引荐。她脑中极快地排演路径——客户地图、渠道商名单、食品行业Q2峰会、可作为“偶遇”的城市地标。她甚至想到给一位老客户发条礼貌的信息,问起“华东快消渠道的动向”。所有这些动作在一个专业的项目经理身上不过是常规,但在此刻,却被另一股暗潮推动。我会遇见你,不是偶然,是设计。

    落地窗后的候机楼先露出一个锃亮的角,像一枚镶在灰空气里的金属片。近了,整面墙才缓缓展开。陈知把车停进短时停车区,绕到副驾,伸手要替她解安全带——动作停在半空,随即收手。她笑了一下,退了半步,让自己的身体留出空间。

    “时间刚好。”她说,“我送你到安检。”

    “不必了。”宋佳瑜看她一眼:“我自己可以。”

    “那我在这儿等你进。”陈知把“在这儿”等同成一种不越线的体面,“路上顺利。”

    “谢谢。”宋佳瑜以她惯常的方式收尾:一个不拖沓的微笑,一次恰到好处的目光触碰。她拖起行李箱,轮子在地面压出一条整齐的直线。排队的人很长,冬天的外套在队伍里堆成深色的丘陵。她把护照夹在手心,轮到她时,笑着把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清晰地说“早上好”。

    陈知站在一旁,像所有送机的人那样,用一段并不短的时间,看一个人从“在场”变成“即将不在”。她看见宋佳瑜把电脑从包里拿出来,又放回去,动作是常年旅人特有的熟练。这一幕把她拉回六年前某条医院走廊——那时她第一次明白“抓不住”的形状。如今,她学会了不用手去抓,而是把网织密。不扑,先结网。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一亮,又被她自己按熄。她知道该克制——克制是通往拥有的必经之路。

    安检口前,宋佳瑜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并不必要的回望,像把路径在心里复刻一遍:从谁的车上下来,穿过哪扇门,站在哪条线,谁在某个角落安静地看着。目光只停了不到一秒,她便转身向前。她并不习惯在公共空间里拖延告别,这会显得矫情。她只是礼貌地记住:她送我来。只是如此。

    陈知举了举手,没有挥,只把手放回口袋。安检的金属门“滴”了一声,又一声。她知道飞机会把宋佳瑜带回申城——那座永远湿漉漉的城市,海风绕着江走,梧桐在冬天也把枝杈伸得很宽,雨像有人在天空里细心拧毛巾。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申城做项目:凌晨两点从甲方会议室出来,空气里尽是打印纸和咖啡的味道。她沿着静安寺那条街走到黎明,路面湿亮,像一条刚擦过的走廊。我会在那里遇见你。   她在心里重复,像在地图上标记下一枚针。不是巧合,是策略——而策略,只是更精致的欲望。

    登机时刻很快被广播念出。宋佳瑜走过廊桥。机舱内灯光柔和,空乘的手势标准而熟练。她喜欢起飞前的白噪音:嗡嗡的引擎声像一块密织的布,把凌乱的念头都包起来。飞机滑行、转弯、停顿,最后加速。身体被强烈地往后按住,耳膜一阵钝痛,她习惯性地吞咽,疼痛像被按了“静音”。

    云层从窗外推出去,城市变得极其温顺,河像一根弯弯的银丝。她忽然想起清晨在车上,自己递给陈知的那片暖手贴。她有点好笑地摇头:小事而已。   她不愿把那意思想得更远。她有未婚妻,有清楚的道路。回申城后,她将继续眼前的计划——周三去工厂看新生产线,周五跟市场部开季度会,下周同母亲见渠道商。生活像张细密的表格,填满可被度量的格子。

    她把额头靠在舷窗边。天空很白,白得没有层次,像被海风吹得发光的牛奶。她闭上眼,试着把清晨那双注视的眼睛从脑海里挪走。那不过是葬礼场合里的互相取暖,是陌生故乡空气让人柔软的一点错觉。她在心里把“错觉”写了三遍,每一遍都写得很工整。

    飞机穿云,忽上忽下,像在找一条更平缓的道。

    ——

    落地是午后。申城的冬天裹着湿意,风像从海上拎着水一路走来,温柔却不放过任何皮肤的缝。虹桥的玻璃顶把阳光分解成细碎的亮点,洒在地面上。宋佳瑜从舱门出来,步伐干净利落。她给乔然发了条消息:【落地。】

    对方几乎立刻回:【项目收尾,晚上不知道几点能回。你回家先好好吃饭,要不要让阿姨先给你做上?】

    宋佳瑜:【不用,回去我先把你书桌那摞招股书挪开。】

    一个笑哭表情弹回来,后面跟了句:【等我。】

    “等我”两个字在屏幕上亮了几秒,像一盏给疲倦路人指方向的灯。宋佳瑜收起手机,走向到达层外侧车道。她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停在最边那条线内,见她出来便下车接过行李。车厢里暖气开得正好,真皮座椅带着淡淡的清洁剂气味。申城的风在窗外掠过梧桐的枝杈,枝影在玻璃上轻轻摇。

    沿着高架向市心开去,江水在远处泛着润亮的灰,楼宇在雾中时隐时现。她倚靠着座椅看了会儿风景,又合上眼——只是旅途后的短暂放空。她没有把元城发生的一切想得太复杂:那些只是插曲。她真正的生活,在这里:李岚的公司,工厂的噪声,会议室的白板,乔然的怀抱。

    车停进小区的地下车库。电梯需刷卡,指示灯柔和。回到家里,窗台上的常春藤沿着白墙又攀高了一点。茶几上果然横着一摞招股说明书,书签插在中段。她把它们整齐叠好,拿一册随手翻开,黑白文字像密密的雨点。她看了一行,合上。站在窗前往下望,街口咖啡店门口排着队,杯盖上的热雾在黄昏里一点点散开。

    宋佳瑜洗了一个很热的澡。水声落在瓷砖上,像一段无词的乐曲。镜子被蒸汽糊住,她用手掌在上面抹出一小块清晰。镜子里的人看着她,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

    她把外套挂进衣橱时,手指触到最内侧口袋——空的。那片暖手贴不在她这里。她想起清晨递给陈知的那个动作,随手、自然,像在长路上把一小团热交给另一个同行者。她笑了笑,把抽屉轻轻关上。

    天渐渐暗了下来,窗外起了细雨。申城的雨总是这样,来得不急,却要下一整夜。宋佳瑜看完了两部电影,她关灯,卧室里仅留一盏橘黄壁灯。临睡前,她给乔然发了条语音:“晚安,早点回来。”语音发出的瞬间,她差点补一句“我想你”,又停住——无需每一次都说出口,她知道对方听得见。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屏幕熄灭前一瞬,她的指尖微微顿住,仿佛要按下什么又松开。她想起清晨安检口那一瞬回望,想起陈知没挥起的手,想起车窗上那层易碎的雾——她把它们当作旅行途中的风景:看见,记住,然后继续走。

    灯灭。雨更细。申城把她收进自己潮湿而宽阔的怀抱里。她听见远处高架像海上一条看不见的带子,车流不眠。她闭上眼,像把一扇门轻轻掩上。门后是她的生活:工厂的节拍、会议室的记号笔、家里的常春藤、乔然的肩膀。至于另一道门——那道通向陌生人凝视的门,她在心里转动了一下把手,又松开。

    ——

    陈知开车离开机场时,手心里那片暖手贴正发烫。热并不灼人,却像一枚被反复确认的信号,持续、稳定。她单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稳稳贴在路线上,但另一只手指背不时拂过那片热,像不自觉的自证。

    她极少承认“占有欲”这个词。它太丑,也太诚实。可在这一刻,她能清楚听见那股东西从体内某个黑暗处探出头来,像露出水面的野生植物,呼之欲出。我想要你。   这个句子在她心里升起,又被她活生生按回去——按入策略、按入时间、按入一层层体面与节制。她知道怎么给自己的欲望穿上职业的外衣:以合作为名,以行业为桥,以城市为场;让每一次出现都合理、每一次靠近都无可指摘。

    车窗外的雾渐散,早高峰的车流像被人温柔地梳理过。她在心里为自己列出一张清单:

    ——华东快消渠道商名单,谁与李岚的公司接壤;

    ——第二季度食品饮料论坛,主办方熟人两位;

    ——一条足够“偶然”的路径,最好是公共活动,最好能让宋佳瑜先看见她的专业,再看见她本人。

    她轻轻笑了一下,收束所有杂念,把车身并入主路。克制,是为了更深的吞没。   这个念头短促而锋利,像一根细针,只在心里挑了一下,便隐没无形。她把暖手贴重新按进掌心,热在皮肤里慢慢呼吸。她知道,网已经结下第一枚结。下一枚,会在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