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落子为棋
(六)落子为棋
春风又吹(六) 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露未晞,整个柳府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睡梦之中。 擎苍院内,床榻另一侧早已冰凉空荡。 她动作极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生怕惊扰了身旁的宋今月。 她几乎是狼狈地套上练功的劲装,束起长发,连丫鬟都未曾惊动,便如同逃离牢笼一般,径直出了院子,朝着校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她guntang的脸颊和耳根上,却吹不散昨夜那混乱、羞耻、懊悔以及……那短暂触碰带来的、蚀骨铭心的战栗记忆。 校场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兵器架和肃穆的旗杆在熹微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一把抓起那杆沉重的长枪,甚至未曾热身,便疯狂地舞动起来。 招式凌厉,带着不管不顾的狠劲,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额角的纱布再次渗出血色,与汗水混在一起,带来辛辣的刺痛, 而此刻的擎苍院内,宋今月缓缓睁开眼,触及身旁冰凉的枕席,眼神空洞而复杂。她攥紧了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触碰到的、对方脸颊的湿凉泪意。 一连几日都不曾见到宋今月,两人心照不宣的躲着。 四平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赵勤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挂满军事舆图的墙壁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眉头紧锁,眉宇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心中却是一片凄凉, 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誓死护住这柳家唯一的血脉。 他的指节分明、布满粗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按压着一份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报,将那纸张的边缘都捻得微微卷曲。 下朝后,皇帝留他在紫宸殿偏殿叙话。 殿内檀香袅袅,驱不散赵勤眉宇间的沉郁。 皇帝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袍,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殿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静得能听到铜漏滴答的声响。 皇帝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指尖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桌面,目光落在跪着的赵勤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赵卿,”皇帝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平和,却直接切中了要害,“边匈如同饿狼,非战死不休。” 赵勤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心中一惊,三年未满,边匈人又将战火烧至国门。 上一次的血战,折了多少儿郎,柳家父子的尸骨尚未寒透, “陛下,” 他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臣愿为君王分忧。” 皇帝沉默了,眸色深沉。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赵卿,国之柱石,朕与这天下,此刻系于你一身呐。” 皇帝站起身,走到赵勤面前,声音压低了些,“不日便率兵前往云州吧,” 他背过身子,思忖了片刻,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让柳家的小儿子也跟着前去,子承父业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 赵勤抱着双拳,声音陡然提高,在这静谧的偏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他急声道,“柳家……柳家如今只剩下庭风这一根独苗了!他父亲为国捐躯,兄长血染黄沙,柳氏一门忠烈,满门英魂皆在边关看着啊!陛下!” “放肆!” 皇帝震怒。 赵勤伏在地上,金砖的寒意透过官服渗入骨髓,但他此刻的心更冷。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却从之前的激动恳切,陡然变得无比沉痛,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嘶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陛下息怒……臣,万死……” 他缓缓抬起头,额头上已是一片微红, “庭风那孩子……他叫臣一声‘姑丈’啊。” 他以头抢地,再次重重叩下:“臣恳求陛下,念在臣多年微末之功,念在柳家满门忠烈皆已为国舍身,更念在……念在臣这一点难以割舍的私心肠,收回成命!” 皇帝凝视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的赵勤,目光深不见底,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赵勤最痛的旧伤疤:“赵卿,” 皇帝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是嘲讽与掌控,“你今日这般痛彻肺腑,为柳家据理力争,倒是让朕……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微微向前倾身,虽未提高声调,那无形的压力却几乎要将赵勤碾碎。 抬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赵勤。 “你怕不是忘了当年云州之围的事?” 皇帝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朕还记得,柳将军被困孤城,血书求援,盼你如盼甘霖。” 皇帝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却字字诛心,“你的援军,却迟迟未至呐……” 他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赵勤骤然苍白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继续说道:“当年,你手握重兵,距云州不过百里之遥,若星夜驰援,或许……柳家父子未必会死。” “赵卿,”皇帝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剥开赵勤所有的伪装和挣扎,“你今日该好好谢谢柳家父子。若不是他们父子二人战至最后一刻,流尽了血,为你斩杀了边匈主力,你又何来日后合围歼敌之功?又何来这四平大将军的赫赫威名?” 皇帝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淡漠,却带着最终的决定:“让柳庭风去。这是他的命,是柳家的命……” 他浑身冰凉,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最终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三个字: “……臣……遵旨。” 次日一早,天色刚泛起鱼肚白, 一队身着宫中服饰的内侍,簇拥着一位手持明黄卷轴的首领太监,步履无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停在了柳府门前。 两扇原本象征着武将荣光的朱漆大门,如今因连番丧事而显得有几分寂寥和黯淡。 首领太监面容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没有丝毫寒暄,直接朗声道:“圣旨到——柳庭风接旨!” 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水,瞬间惊破了柳府清晨的宁静。管家连滚带爬地打开中门,府内仅剩的几个老仆慌忙跪下,气氛骤然绷紧至极致。 柳庭风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那根鲜艳的红色抹额在她额间束得紧紧的,将她所有的青丝和属于女子的柔媚尽数收敛,只露出一张凝肃而专注的脸。 手中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枪尖寒芒点点,如梨花纷落,又似毒蛇吐信。 闻声动作猛地一滞。枪尖垂地,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长枪递给身旁的老仆,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向前厅。 柳府上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首领太监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响彻柳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边匈犯境,社稷危殆,正需忠良之后,勠力王事。柳氏一门,世受国恩,忠勇传家。今特赐柳庭风为宣节副尉,即日起,随四平大将军赵勤赴云州军中效力,以继父兄之志,扬家门之威,钦此——” 圣旨念罢,空气死一般寂静。 “臣……柳庭风,谢陛下隆恩。” 她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沉重如山的明黄绢帛。 那内侍首领将圣旨放入她手中,目光在她年轻却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皮笑rou不笑地低声道:“柳小将军,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子承父业,光耀门楣,就在此行了。可莫要……让陛下和九泉之下的父兄失望才好。” 内侍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了,留下柳府一地的死寂和寒冷。 柳林氏失去血色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形,叫柳庭风慌了神,“祖母,祖母!” “风……风哥儿……” 柳林氏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柳庭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rou里,气息微弱而急促,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破碎不堪,“不能去……你不能去……那是……那是要命的去处啊……柳家……柳家不能再……” 后面的话已然泣不成声,化作了绝望的呜咽。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唯一的“孙儿”重蹈父兄覆辙、马革裹尸的惨状,柳家最后的希望彻底熄灭。 “扶老夫人回去!” 柳庭风后撤一步,咬紧了牙,手里死死的攥着圣旨。 “扶老人回去。”她再次重复,语气斩钉截铁, 云州,那父兄战死、边匈铁骑肆虐的凶险之地,她非去不可。 她不比哥哥差半分。 宋今月听到她这般坚决语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僵了全身。她扶着几乎昏厥的柳林氏,指尖冰凉,难以置信地看向柳庭风。 那侧影挺拔却孤直,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慌的陌生感。那不再是会赖在她怀里撒娇喊疼的“风儿哥”,也不再是昨夜那个脆弱落泪、需要她安抚和她闹别扭的少年。 她好像长大了。 宋今月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直到祖母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柳庭风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今月身上,那眼神深得像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嫂子也回去休息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往后府里……还需嫂子多看顾。” 说完,她竟不再停留,握紧那卷圣旨,转身大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