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溯潮（6）

    大约是施术者对那水纹锁极有自信，房门倒没再加封印，只是挂了把寻常的铁锁。

    岑夙静静地调动灵力，指腹轻轻一划，铁锁应声而断。她推开房门，一道潮湿冷气扑面而来，带着腐木与泥霉交杂的气味。

    门外是一条逼仄的走廊。

    头顶梁瓦残破，只有缝隙里透下一缕惨白的天光，在地面投出断断续续的斑驳亮影。脚下青石板被岁月侵蚀出一道道裂缝，积满污水，一脚踏下去便是一滩湿痕。

    墙壁上有些地方还残存着褪色的绘画，但大多已看不出原本模样，只留下一团团模糊的线条和颜色，难以辨认。

    走廊尽头豁然开朗，岑夙穿过一道矮门，才发现自己来到一处院落。

    院中杂草丛生，地上有几尊残缺的石兽，墙角堆着倒塌的瓦片和朽木，四周建筑呈“回”字形，将院子围在中间。

    正对面高高的门楼下，立着一尊残破的石像，石像底座上还能依稀辨出佛家“卍”字纹路。

    直到此刻，岑夙才反应过来。

    这地方很可能原本是一座寺庙，只是废弃多年，早已残破不堪，被人暗中占作他用。她抬头望去，院落一侧还立着半塌的钟楼，钟身残破、上面挂着一串风铃，被冷风吹得咿呀作响。

    她缓步前行，脚步极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深水里。

    两旁厢房门扉紧闭，有的门缝下渗出细细的水气，像是有人在里面屏息以待，又或者已无声无息。

    岑夙警惕地打量四周，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腐败与檀香混杂的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

    墙壁斑驳不堪，半幅残破的壁画依稀可辨佛陀面目，却早已被水渍模糊，只剩下一只黑洞洞的眼睛，仿佛在暗处窥伺。

    香炉歪倒在地，蒙着厚厚一层灰尘与蛛网，旁边散落着几颗被踩碎的檀珠。空气中隐约有香灰未燃尽的味道，但更多的，是阴湿、腐木和旧布的气息。

    不仅如此，她发现院落最外侧的石阶下，有一一层极细密的水纹结界在地面上悄然流淌，这一方院落仿佛被什么异力分隔成了孤岛。

    岑夙一边前行，一边凝神感受周遭灵气的波动。沿着走廊往前，走到尽头时，青石板上突然多出一行极浅的湿痕，像是有人拖着什么湿重的东西缓缓经过。她没有冒然跟随，而是低头辨认水迹的走向，时刻提防身后有异动。

    厢房门下偶尔会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呻吟、呓语或抽噎声，却都极快地被水气吞没。走廊深处风一吹，便有冷气顺着墙根漫上脚踝，像蛇信一般，悄无声息缠在周身。

    她走过偏殿时，注意到墙上一块剥落的木牌，其上隐约可辨“普延”二字，只是笔画已模糊不清，仿佛早被水气和风霜蚀尽。

    寺内死气沉沉，佛像大多缺臂少指，眼眶里积满阴影，一点光亮都无。佛座下杂草丛生，地面散落着残缺的木鱼和断裂的佛珠，给整座寺庙添了几分荒凉与怪诞。

    岑夙步步谨慎，灵力微敛，四下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清晰可闻。耳边偶有一阵风声，像是谁在墙缝中轻轻低语，仿佛整个寺庙都被潮湿的梦魇包裹着，连空气都带着一股难以驱散的寒意。

    下楼梯时，她有意踩在木板边缘，以免发出响声。楼道阴影深重，扶手上残留着一层湿滑的青苔。楼下偏殿的窗户被钉死，阳光穿不过厚重的木板，只有微光从屋檐缝里溜进来，把地上的积水和残砖碎瓦照得像鱼腹一样苍白。

    走至殿门口，岑夙正要继续探查，忽觉背后风声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逼近。她停下脚步，银辉灵力已经悄然汇聚，缓缓转身望去——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跌跌撞撞地从拐角冲了出来。

    那人身形清瘦，衣襟凌乱，额前沾着水迹。他抬手压着胸口，喘息着瞧见岑夙，面上一愣，显然没想到还能遇到她，继而惊喜道：“……是你？”

    “……沉珏？”岑夙皱着眉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沉珏咧开嘴笑起来，神情一如既往地明朗，他走上前来：“还以为这地方只有我一个倒霉蛋，没想到还能碰上你，真是救命的缘分！”

    “别过来，”岑夙警惕地盯着他，“你之前在思陵擅自开棺的事情还没过去。”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只是好奇，才想开棺的！”沉珏脚步一顿，险些要给她跪下了，“岑姑娘，我真的知道错了！这次我什么都不乱碰，你救救我吧！”

    沉珏见她神情未缓，忙举手发誓：“我保证，这次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要我做牛做马都行！”

    岑夙冷着脸看他几息，见他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最终看向别处道：“别给我添乱。”

    沉珏听她松口，立刻堆起笑来，连声道：“放心放心！我绝对不乱来。”

    岑夙没有再理会他，转身继续沿着院落边缘查探。沉珏低低咳了两声，捂着胸口紧跟在后。

    两人沿着残破的回廊向前，偶尔擦肩掠过倒塌的石兽和碎裂的香炉，脚步在湿滑青石板上落下极轻的回音。空气中湿冷阴沉，四周静得几乎能听见水滴沿着檐角滚落的声音。

    院落中杂草蔓延，石阶湿滑，风吹过，残破风铃“叮叮”作响。岑夙行至一处倒塌的回廊拐角，目光落在地上一片新鲜的泥泞水痕。

    她俯身察看，水迹呈细长拖曳状，边缘有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水光在灰暗天色下反射出一层冰冷的幽蓝。

    顺着水痕看去，发现其延伸方向正是院子西侧一间紧闭的厢房。房门下渗出一缕水气，门扉斑驳，隐约能听见低低的喘息和轻微的撞击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挣扎。

    ……

    祁瑾收敛气息，绕过坊市繁华地段，径直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祁瑾走得极快，心比刚才更沉。

    他很快在一条僻静的巷口拦住了独自外出的岑澜。岑澜神色仓促，见到祁瑾，脸色一变。

    “你怎么会在这里？找到线索了？”

    祁瑾道：“跟我来，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岑澜皱眉，却还是跟了过去。祁瑾选了一处背阴的墙角，鬼气微微荡开，将两人周围隔绝出一小片安静的空间。

    “我已经发现规律了。”他声音极低，“只要有人‘触犯’了某种约束，就会被无声无息抓走。昨夜，岑夙便是这样消失的。”

    岑澜愣住了：“你发现了？是什么？”

    他用鬼力化出一个黑玉莲花：“这个东西交给你，它会带你找到我。如果找不到，明天它会告诉你规则是什么。”

    “你要一个人去吗？——你到底要做什么？”岑澜压低声音追问。

    “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要先去。”祁瑾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她。”

    ……

    “祁公子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幸好碰见的是你。”院落里风冷，雨后的泥气还未散尽，沉珏跟在岑夙旁边说。

    岑夙快速掠到对面的屋檐下，冷冷说：“你少说无用的。”

    沉珏抬手指了指檐下角落：“你看，这里不太对。”

    檐角一溜水缸，都有一个细微的缺口。

    “废寺荒了多年，还能有这么整齐的水缸？”沉珏压低声音。

    “嗯。”岑夙看着这一排水缸，总觉得不太对，“有可能是机关。”

    岑夙正欲再探，水缸同时泛起细密气泡，缸口雾丝喷涌，三息之间织成一层极薄的水网，自地起伏，向她罩落。

    门楣暗格也应声开启，一道清亮水帘从上垂下，与地面的水网合拢成囚。

    她抬手用衣袖挡住，同时灵力凝成光刃劈断两股水丝，却见地下淡青水纹顿时活了一般，顺着她脚踝直缠上来，寒意入骨。

    “当心！”沉珏几乎是同时掠到她身侧，一把将她推向廊柱外侧，自己反倒踏进水网正中。那层看不见的网猛地收拢，数十道细若发丝的水索从四面八方抽出，缠住他的手腕、踝骨与喉侧。

    “沉珏！”岑夙没想到他会突然冲过来，手指掐诀，“霜……”

    沉珏被扯得半跪在地，勉强冲她笑了一下：“不用救我！你快走，这里很快会来人！快走！”

    门楣上的水帘也更冷了一寸，帘面隐约浮出冰蓝色阵纹。

    岑夙心知再强攻只会惊动全寺的术者，当机收锋：“我会来救你。”

    “嗯，我相信你！”沉珏被逼得半跪，喉侧束得泛白，却对她笑着。

    远廊尽头传来极轻的踏水声，薄如绢的水面里泛出一抹幽蓝光。

    岑夙看了沉珏一眼，迅速没入回廊阴影中。

    她隐去气息的同时，水网在沉珏周身猛然收紧。他被硬生生拖得离地，喉间一哽，回头冲她无声地做了一个“走吧”的口形。

    下一瞬，门楣水帘翻卷，地下水脉轰然一吸，他整个人被那层清亮的水卷走，只剩风铃在檐下“叮”的一响，迅速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