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经典小说 - 逢鬼在线阅读 - 第五十一章 溯潮(4)

第五十一章 溯潮(4)

    

第五十一章 溯潮(4)



    京兆府的档案房里,空气里都是陈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祁瑾和岑夙坐在椅子上各自捧着一本卷宗细细查看。祁瑾随手抽出一卷,指腹拂过小字——

    夜里,朱桥南巷只有一户亮着灯。徐娘子守着煤油灯缝补衣衫,屋外雨声淅沥,时断时续。她把缝好的衣服叠整齐,揉揉酸胀的手,起身要去关窗,却忽听见院墙外有人在轻轻唤:“有人吗,借点水喝吧。”

    雨声里,那低低的呼喊似乎就围绕在她耳边,她盯着门板,背后脊梁起了细细的凉汗。

    忽然,桌下的土地板慢慢渗出一圈圈湿痕,冰冷的水气顺着脚踝往上爬。

    屋子变得极静,只有雨水顺着梁柱滴下,桌椅边隐隐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

    下一刻,她背后有什么东西重重扑过来,一只湿冷的手猛地捂住她的口鼻。

    水渗进鼻孔,冰冷刺骨。

    她疯狂挣扎,却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按进泥沼。指甲抓破木板,只剩喉头咕噜的水声。

    昏暗中,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人脸浮在她身侧,湿发贴着脖子,幽幽地盯着她睁大的双眼。

    油灯噗的一声熄灭。

    徐娘子的身体在冰冷和窒息中缓缓下沉,最后一滴水渗进衣襟。夜深,屋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桌角地板上一摊还未干透的黑水。

    “朱桥南巷徐氏,年廿三,寡居。嘉盛五年三月十九日失踪,门窗无损,室内什物未动。邻里证称,未见徐氏外出,亦不闻异响。查访亲戚邻右,徐氏素性恭谨,日常无争,未有仇怨。近日无外人往来,寻踪未获。案因无据,姑记存案。”

    岑夙坐在他对面,一本卷宗已看完大半——

    西市安庆坊王家,临近四更。雨势渐大,檐下水珠敲打着青瓦。屋内昏黄的灯火摇曳,王娘子与丈夫背靠背同榻而眠,被褥尚存余温。

    她半梦半醒间,先觉脚腕一阵冰凉,本以为是被子滑落,下意识去扯,却觉得手腕被什么湿冷的东西紧紧缠住。她睁眼望去,发现周围一切仿佛都慢了一拍,连雨声也拖出长长的回音。

    王娘子想开口呼喊丈夫,嗓子里却像塞满冷水,嘴唇颤抖着只能发出极细微的呜咽。

    她拼命扭头,丈夫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平稳,眉心略皱。她奋力去拍他的肩,指尖却像穿过一层黏稠的水,怎么都用不上力气。

    丈夫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衣袖从她手中滑走,她无论如何都再碰不到眼前的人。

    “咯……咯……唔!”她的嘴突然被什么东西捂住,眼珠几乎要爆出来一般瞪着丈夫。

    冷意从被褥下渗透上来,顺着脊背蜿蜒至颈后。她感到整个身体像陷进了寒冷的泥沼,越挣扎越沉。黑暗中,她隐约看见床头柜旁多出了一滩暗色的湿痕,水珠顺着木柜边缘一滴一滴落下。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挣脱那无形的束缚,关节都因用力而发白。屋外雷声隐隐,屋内只有水珠落地和她剧烈心跳的声音。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瞬间,头顶垂下一缕湿漉漉的长发,缓缓贴上她的额角。一张惨白而模糊的脸自黑暗中浮现,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漆黑的眼洞,死死盯住她。

    灯火在这一刻突然熄灭,所有的光亮、声音仿佛都被黑水吞没。王娘子的呼吸逐渐停滞,意识一点点下沉。天明时,被褥尚余湿痕,丈夫仍安睡如常,只觉身畔冰冷。

    岑夙翻到下一页,指腹还残留着纸页的凉意。

    案房内一时静默,只有翻卷声细细作响。

    这时,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岑澜带着岑家众人推门进来,身上还沾着些外头的潮气。

    岑夙立刻将幂篱放下,放下手中卷宗。

    岑澜坐下说:“我们那边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家属都是一问三不知,失踪那一晚附近没人见过异象,邻里都说失踪的人素日无仇无怨,近来也没与人结怨。”

    一个叫岑寻的男子皱眉抱怨道:“整座皇都这么大,每年失踪的人多了去了,光靠查这些,真能查出什么吗?卷宗里也全是无头案!还不如多去街上盯着,指不定还能碰上活的!”

    他身旁的岑裕也不满:“我说,这位祁公子到底什么来头?捉鬼查案可不是纸上谈兵,外人没那个本事还是少插手的好,省得误了正事。林姑娘好歹是帮我们发现了水迹,祁公子张口就是一句规律,结果让我们出去跑?”

    案厅里气氛顿时有些僵。

    岑夙声音不高,却很冷:“你若觉得我们在这里不便,那是我们多管闲事了。岑姑娘,你们岑家的事情,我们两个外人确实不好插手,告辞。”

    话音一落,她也不再看众人,径直起身,拉住祁瑾的手腕,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祁瑾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任由岑夙牵着自己离开案厅。身后众人一时都愣住了,连平日在家里最能活跃气氛的岑意都没说话。

    岑澜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从小就知道岑夙的脾气。

    冷淡、寡言,从不与人争什么,也不怎么和人交流,就连家族里的纷争也极少参与。

    小时候大家一起习武,她吃了亏从不多言,受了委屈也很少生气伤心,能近她身、说上几句话的也就只有寥寥几人。

    岑澜有时觉得,这位堂妹似乎生来就这么心如止水,任何事都搅不动她的情绪。

    可如今,她竟然因为旁人的几句闲言,当众拉着一个男人走了出去,连她这个堂姐都不顾了。

    案厅里气氛僵得难受。

    岑澜最终叹了口气,快步追了出去。

    外头走廊上,岑夙步伐极快,手里的力道也比平日紧了些。祁瑾任由她拉着,心底那点愉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唇角微翘,灿烂得都要开花了。

    岑澜在廊下叫住她:“他们下午在外面淋了雨,又什么都查不到,心里还想着杳弟的事情,说话急了点。你不是不知道岑寻和岑裕是什么样的人,他俩从小就这样……”

    岑夙停下脚步道:“堂姐,这案子我们各查各的,不必再多说。”

    岑澜盯着她半晌,终究还是没再劝,只低声道:“怎么要闹到这个地步?”

    岑夙拉着祁瑾一前一后穿过府衙长廊,门外阴云未散,地面还残着刚刚下过的雨水。风吹过廊檐,把帽檐下的幂篱吹得微微扬起,露出她紧绷的侧脸。

    祁瑾看着她的后颈,突然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气大哥他们不带我玩,把我和六哥丢在寝宫里。”

    “六哥说那等他们回来找我俩,我们躲起来吓唬他们。于是到了傍晚,宫人说他们已经回来了,六哥躲到屏风后面,我呢,就看准了那张床,打算藏在床底下。”

    他说到这儿自己都忍不住笑:“结果床底太矮,我一爬进去,膝盖磕破了,屁股卡住出不来,冒出一脸鼻涕泡,最后还是宫人将床抬走才把我救出来。阿母回来看到我,连训都懒得训,给我灌了两口糖水,问我‘气出了没有’,我还不服气,说‘再来一次我还能卡进去’。”

    说到最后,祁瑾低头瞅她,“你要不开心了,也可以试试吓唬他们。区区不才在下,恰巧有点本事陪你躲床底。”

    岑夙有点无语又有点想笑,忍不住咳了一声,板着脸掩饰过去。

    “你……”

    她说话时转过头去,步子却没刹住,走到门口拐弯处与一个背着柴火篓子的老婆婆撞了个正着。

    柴火散了一地,老婆婆“哎哟”一声,差点摔倒。好在岑夙动作快扶住她,又弯腰帮着捡柴。

    “对不起婆婆,我没看路,险些将您撞倒了。”她将柴火放到篓子里连声道歉。

    老婆婆笑呵呵摆摆手道:“哎呀,不妨事,不妨事。这不是你帮我把柴火捡起来了吗。”

    目送那老婆婆离开,祁瑾与她并肩走在街上。祁瑾笑道:“去不去茶坊?这么大的皇都,茶坊里的说书人定有许多新鲜故事,咱们也算见见世面。”

    岑夙点头,被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些。

    两人转进街市最热闹的东坊,街头巷尾都是茶肆酒楼。

    祁瑾寻了一家二层临河的茶坊,里面人声鼎沸。

    案几间缠着彩带帷幔,台前正有一位青衫老者讲着《三山夜鬼录》,说的是南方大泽水怪如何迷惑行人、夜半索命,时不时掺杂几句市井趣闻,逗得底下茶客时而紧张,时而哄堂大笑。

    小二迎上来,送上新茶点心。杏仁酪、枣泥糕、蜜渍葡萄干,还有一小碟乳酪酥,香气四溢。

    岑夙摘下帷帽,捧着温热的茶盏。

    “其实我留下那个小孩并不是心软了,”祁瑾放下茶杯:“我需要有个人活下来,需要有个人来记住他们沈家作的孽结的果。”

    岑夙看向他,没说话。

    祁瑾问:“会觉得我可怕吗?”

    岑夙有些疑惑:“你问得很奇怪,你是在报仇,又不是滥杀无辜。我为什么要觉得你可怕?”

    这时,台前那青衫老者讲到紧要处,拍了拍案几,压低嗓子道:“彼夜水怪索命,冤魂一夕之间,尽没于市巷之间,唯余青石板上湿痕斑斑。然则天地间至可畏者,真为魑魅魍魉乎?实在是——鬼有踪迹可寻,人心无岸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