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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譬如昨日死(11)

    

第四十三章 譬如昨日死(11)



    蝉声从树冠间一层层压下来,像无形的帘。

    缃华伏在土坡后,指尖攥着一根用荆条拧成的套索,呼吸压到最浅。

    一只山鸡沿着林缘踱步,红冠在叶影里一明一灭,啄着掉落的草根,脖颈一伸一缩。缃华盯住它脚下的节奏,心里数着拍子。第三下落足时,她手腕一抖,套索贴地掠出,绕住了它的腿根。

    “扑棱——”翅膀掀起一把热风,她猛地前扑,膝盖顶住,整个人把它按翻在草里。山鸡在她臂弯里挣了两下,很快就被彻底制服。她拎起塞进怀里,沿着荆棘夹出的窄道往回走。

    木屋藏在树林深处,门板裂着缝,用折断的树枝横栓。

    她掀开芦帘进去,先去看看祁瑾。

    祁瑾躺在一张木榻上,唇色淡得近乎透明。身上是她胡乱帮他缠的绷带,只保证能敷住药,其余也爱莫能助。

    大概是前天管家喂下的缀息丹起了效,他一直睡得安稳,也没有发热。正这么想着,覆在眼上的布条轻轻动了一下,祁瑾干裂的唇微微开合,手指在草褥上慢慢蜷了一下。

    缃华忙伸手握住他,掌心覆在他指背上,低声唤:“祁瑾。”

    那只手像从冷水里慢慢浮上来,颤颤地向她这边靠了靠。

    “别动,”她把声气放得更低,“身上那么多伤,动了要疼的。”

    他喉头滚了滚,干哑得像砂砾:“……嗯。咳、咳咳,水……”

    缃华放开他去倒水,她先用湿帕润了润他唇角,再以帕角蘸水,一滴一滴滴到唇上。祁瑾试着吞咽,喉结微动,艰难咽下两口。

    “还要吗?”

    他点点头。

    又喂了几口,见他呼吸稍稳,她才把葫芦放回,拧好塞子。指腹沿颈侧绷带轻轻按过,确认未再渗血,心里松了一丝。

    屋里很静,蝉声被屋檐压到远处,药气与旧木气混在一处。祁瑾像是在辨认她的气息,沙声道:“……缃华?”

    “在。”她把他的手包得更稳,语气认真,“我在这儿。”

    “说说吧,怎么回事?”

    缃华垂眼,半晌才说道:“前夜我们去大牢救您,却被狱卒发现了。燕赤他们挡在前头,上来后发现角门已经落了闩。”

    她停了停,忍住喉咙里的酸涩:“陈叔去开的门,他们都没能出来。”

    一阵短促的静默。

    反倒是祁瑾安慰她:“你不必自责,即使没有你,他们也会想办法来救我。没了你指路,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找到我。”

    一滴眼泪落到他的脸上,祁瑾淡淡一笑:“不要伤心,他们为我们付出那么多,我们要努力活下去啊。”

    “嗯。”缃华用袖口擦掉眼泪。

    祁瑾又问:“这里是哪?”

    “不清楚,这里就是个野林子,我近来发现有个木屋,就先在这安顿一下,您的伤也不能再折腾了。”她说,“我刚刚抓了一只山鸡,做点鸡汤您喝。”

    祁瑾轻轻“嗯”了一声。

    缃华把水囊放回原处:“先歇一会儿。我去煮。”

    他点头,低声道:“多谢你,缃华。”

    “您别说这个。”她应得极快,又放轻了些,“等汤好,我再叫您。”

    她起身掀帘出去,脚步很快,进出不过两趟,屋里便有了极淡的一层香气。

    煮好汤回屋时,祁瑾仍平躺在榻上,眉峰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她隐约觉得,祁瑾是在为了管家和燕赤他们伤神。

    她把木碗放到小案上,用折叠的草垫垫高些,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去,扶着他半坐起。动作很轻,免得牵到他的伤。

    她舀了小半勺,贴着碗沿慢慢吹凉,送到他唇边。祁瑾喝下第一口就像卡着什么似的,停了很久,才艰难咽下去。

    缃华以为他久未进食,便更小心,把勺里的分量又减半。

    每一口下去,都要等很久才见喉结微微动一下。屋里只听得勺沿轻触木碗的声响,和他缓慢而克制的呼吸。

    “可以了。”祁瑾说,“我有些吃不下了。”

    缃华把碗搁回小案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蹲到榻前,小声道:“……我不会用药。您教教我。该先洗还是先敷,哪一些是止血的,哪一些是退肿的,我都分不清。”

    祁瑾点了点头:“嗯。你准备一些温水。帕子蘸一下,拧干。”

    她去做了,端回一盆水。

    祁瑾道:“先从手臂开始。沿着伤口擦一下,再撒红色罐子的药粉,薄薄一层就好,再用绷带。”

    缃华照着做,湿布一触碰到他,他就疼得一抖,缃华小声问:“疼了?”

    “没事,还能忍。”

    屋里药气渐浓。

    这一番上药,整整折腾了很久。等她把最后一条绷带系好,屋外已是傍晚。她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热汤。

    夜里忽然起了风,屋檐下的芦帘轻轻碰在门楣上。祁瑾突然碰到指甲的伤,闷哼了一声。

    缃华在暗处坐着,立刻探过身来:“哪儿疼?”

    “碰到手指了,不碍事。”他压住气息,侧过头,“你怎么还没去睡?”

    “等会儿就睡。”她低声说。

    祁瑾静了片刻,忽而问:“你是在屋里没动吧?……你一直睡在地上?”

    缃华被问住,只好如实说:“这几天忙,另一个屋子还没收拾。天气热,打个草垫凑合一晚也成。”

    他皱了皱眉:“地上潮气重,你又要起夜照看我。上来睡。”

    “这不合适……”她下意识退开一步,“万一磕着你,可就不好了。”

    “我已经好了些。”祁瑾声音放缓,“你若睡在地上,生了病怎么办?我也没办法照顾你……”

    缃华还是应了。

    她爬上床,侧着身背对他躺下:“我若碰着你,你就说。”

    “好。”他说,过一会呼吸慢慢稳了。

    夜里很安静,只余风过树叶的沙沙。缃华两次给他覆了下滑开的薄衾,又悄悄退回边沿。直到后半夜,才困意上来。

    清早一道薄光透进来,她迷迷糊糊摸到他手臂,脱口而出:“咦……你怎么是暖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愣,又说不出缘由。祁瑾侧头:“怎么了?”

    “没事……”缃华把手收回去,掀帘起身去烧水。

    连着几场雨过去,林子被洗得发亮。灶间的药臼里还有未捣尽的草末,木屋里始终留着一层淡淡的药气。

    日子被分成细碎的一格一格。榆叶从边缘起了黄,落在门前台阶上,踩一脚就碎。

    到了秋天,祁瑾身上的伤只剩深浅不一的痕迹。新生的甲边露出浅浅的弧度,颜色淡得近乎半透明,边缘带着一点光泽。

    唯独眼上仍覆着细纱,晨起换一回,傍晚再换一回,两个人都不提。

    缃华把屋子修补得差不多了,现在祁瑾也好得差不多,她就搬回了自己的小房间,白日里多在林子里转。

    这山里没人来,山鸡野兔满地跑,还能捡到蘑菇野菜和掉下来的榛子。她背着个旧竹筐回来,把猎到的东西拎到灶前,一样样择净。

    缃华把采回来的草药一捧一捧摊开,粗叶在指下“刷啦”作响,根茎碰着竹篾,发出干脆的小声。

    她把席子拖到院子里,回身道:“我分不清,您帮我闻一闻?”

    祁瑾手探过来,缃华抓了一把放到他掌心。

    他捻起一个嗅了嗅:“这股辛气重,是独活。叶脉粗些的挑出来,得晒到掰断就脆。”

    “这甘味是黄芪,皮薄rou实的留下,空心的丢开。”

    缃华照他说的,把这些东西分类装好。

    秋意越来越浓,缃华慢慢没那么焦虑了。祁瑾的伤口长得差不多,指甲也慢慢变得圆润起来,只有那被白绸裹着的眼睛,谁都没有提起。

    十月初一清晨,林子白了一层霜。

    屋檐滴下来的水珠在门槛上结成薄薄的冰壳。

    缃华把火塘里的冷灰拨到一边,拿根木棍捅了捅屋脊的风眼,又往石圈里塞了两把松针作引子。火星一蹿,细烟贴着柴根往上爬,屋脊那处慢慢吐出一缕青烟。

    “您在这儿暖着,今天冬祭,我去附近的镇上买点姜盐。”

    祁瑾应了一声,又道:“再帮我买些祭祀之物。”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想祭奠阿父、陈叔、燕赤他们……用得不多,简单些好。”

    缃华应了一声,把门后那件旧青布短褂披上就出门了。

    祁瑾坐在火塘边,听着松针爆开的声音。

    自从眼盲后,他的听觉就越来越敏感。

    火光烘着他半边脸,他把衣襟理平,拇指按了按衣角的线头,忽然想起他走前,父亲对他说的话。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原本在水牢里,他已不打算再活着。兄弟斗争在他走后愈发激烈,父亲是因他而死的。

    可是陈叔和燕赤他们为了救他而殒命,缃华也忙前忙后照顾他的伤病,他不能辜负这些人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