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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薄暮林

    

第一章 薄暮林



    一股尖锐的刺痛自心口炸开,岑夙猛然从混沌中惊醒,坐起身。

    昏迷数日后骤然醒来,她忍不住低咳了一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带来更清晰的痛楚。她强行将这痛意压下去,仿佛它从未存在过,目光已如淬了冰的刀刃,锐利而冰冷地扫过四周。

    首先闯入鼻腔的是一点冷清的梅香,淡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异常顽固地萦绕不去,混合着冬日木屋特有的陈腐木料味、泥土腥气,以及窗外透进来的、雪后特有的那种干净又凛冽的气息。

    她身处一间极其简陋的木屋。

    墙壁是粗糙的原木垒成,斑驳不堪,许多接缝处能看到草草修补的新痕迹,糊着混了草茎的黄泥。土坯砌成的窗棂上糊着泛黄发脆的窗户纸,积着一层厚厚的、透不过光的雪,将外界的光线滤得昏暗朦胧。

    唯有屋顶显得整齐些,新铺的茅草压得厚实紧密,勉强抵挡着外面肆虐的风雪。

    一扇简陋的木门紧闭着,将她与外界隔开。

    门外隐约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柴火燃烧的噼啪轻响,还有东西在火上咕嘟冒泡的声音。

    她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臂缠着洁白的纱布,穿的也是一件素净的里衣。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高高的影子逆着门外厅堂稍亮一些的光线立在门口,轮廓模糊。

    “醒了?”他声音带着淡笑,缓缓走近,提壶往粗陶碗里添上热茶,递给她,“喝点吧,暖暖身子。”

    火光摇曳中,那张面容清晰落入眼底。

    他肤色冷白如终年不见天日的羊脂玉。眉线细致,往下是修长的凤眼,眼尾天然微翘,看人时仿佛带着三分笑,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晕开薄影。鼻梁挺直,唇色淡粉。在这破败雪屋里,他整个人都显得格格不入,恍若从画中走出。

    岑夙闻到他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梅香,冷冷说:“这是哪里?“声音干涩,像冻裂的冰。

    “薄暮林。”他答。

    岑夙垂下眼睫,指腹触碰粗粝的碗沿,她用左手端起,小小地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胃里,一股暖流扩散开,冻僵的五脏六腑才像重新开始运作。她把碗放到床旁边的矮几上,眼睛盯着地面。

    “为什么不杀我。”

    “那一招你若肯落下,我已经死了。”她垂着眼皮,语气半死不活地,“现在看,你当时收招了。”

    他低头看着她的手,纱布下是他给她带来的伤痕。他没有立刻回答,只从袖中取出一颗不知道哪来的糖,用油纸包着,他打开放到碗边,是颗琥珀色的糖块:“因为那天,我正好不想杀人。”

    他的语气随意得好像在讨论天气。

    “真巧。”她淡淡开口,语气冷得没有半点起伏。

    男人笑了,拉了把椅子坐下:“我留你一命,你都不想谢我?”

    岑夙突然抬眸直直地盯着他,眼神像冰冷的剑锋,落在他眉眼间,半点笑意都没有。

    “你若真要我谢,”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时应该杀了我。”

    他听完,收敛了唇角的笑意,带着一些难以分辨的、近乎叹息的遗憾语气说:“明明以前是最想要活着的。”

    片刻静默。他又转回那种轻缓温和的样子:“我叫祁瑾,你呢?”

    她不想答。

    祁瑾也不恼:“你若不答,我就不杀你了。”

    她这下回答得很干脆:“岑夙。”

    “岑夙。”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舌尖似乎在这两个字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他忽然俯身,悄无声息地贴近她。

    “既然你不想活,”他慢慢道,声音低沉,“那......”

    指尖在她腕上的纱布上轻轻一抚,他的冰冷隔着布料传到她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条命,暂时归我。药还没好,你先歇着吧。”

    说着,他起身提了壶离开。

    “骗子。”岑夙低声骂他。

    她愤愤地靠回去,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

    岑氏一脉,是启运城中最古老、最显赫的捉鬼师家族之一。

    他们有一条残酷的规矩——族内子弟,无论嫡庶,年满三岁时,都必须在宗祠长老的见证下,被强行灌下一碗秘制的“开灵汤”。

    那碗汤药色泽漆黑如墨,由百种凶戾鬼物的骨灰研磨,辅以至亲之人的心头鲜血为引,饮下后若能在眼中开出"阴阳双瞳",便意味着此子有资格成为捉鬼师。

    这阴阳眼,并非世俗话本中所言单纯能见阴魂鬼物的眼睛。

    所谓阴眼可视鬼界幽冥,洞悉邪祟本源;阳眼则观人间实相,辨气望运,堪破虚妄。两界之力集于一体,阴阳共生,方能执掌符文法阵,驱使法器。

    若饮下后眼中一片清明,未见半分异象,那便是天赋断绝,灵窍未开。这类孩子,于岑氏而言,已是无用之人。

    他们虽不幸,却也因此得了另一种幸运——不必踏上那条荆棘密布、与死亡相伴的捉鬼之路。依照族规,无论其父母是否在,这些孩子都必须离开内府,被送往环绕内府的外府区域,交由同样没有天赋的族人抚养。

    外府,意味着他们将彻底失去继承家族核心权力与资源的资格,从此与内府的荣光与险恶一刀两断。

    他们将在这道高墙之外,过着与凡人无异的、波澜不惊的生活,虽平庸,却能远离内府的血腥倾轧与无尽黑暗,不必再承受日复一日的残酷修炼之苦。

    这既是放逐,也是一种庇护。

    对大多数人来说,那一碗药是命运的分水岭。

    ——要么做个普通人,要么从此走上荆棘满布的捉鬼路。

    然而岑夙,却是个例外。她自出生便显现出阴阳双瞳,一睁眼便能看见鬼影游荡、阳光下的灵气流转。家族震动,长老们断言她是百年难遇的奇才,注定要引领岑家走向新的辉煌。

    开出阴阳眼的人通常五岁才入药浴,她则是刚出生,尚在襁褓,便被丢入那腥苦的黑药汁中。草木熬出的黑汁,日日浸泡,腐蚀骨血,又以灵气强行重塑血脉。

    那一年,内府中婴儿的啼哭撕心裂肺不曾断绝。

    岑夙的母亲生她时就去世了,她的父亲岑烛,本是庶支子弟,虽侥幸开出阴阳眼却始终没有天赋,灵力微弱,是族中少见的有阴阳眼却没成为真正捉鬼师的存在,多年受尽嫡系冷眼与嘲讽。

    他一辈子都在族中权力的阴影里挣扎,活得憋屈而愤懑,直到岑夙出生,他看见了唯一的希望,一个能让他翻身、让他扬眉吐气的希望。所以他把全部野心与积压多年的仇恨,都倾注在女儿幼小的身躯上。

    岑夙十八岁成生辰那日,她继任家主。

    她所在的庶支一跃翻身,成了族中的嫡系。父亲岑烛终于挺直了脊背,得以在内府族会上抬头说话,享受旁人敬畏的目光。岑夙心里清楚,那些笑脸、那些阿谀,不过是权势的附属品。她当上家主后才知道族中暗潮汹涌,派系倾轧,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她却懒得再去管。

    因为她心底最清晰的愿望,不是权势,不是长生。

    她活得太累了,像一根绷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弦。她想死,死亡对她而言,不是恐惧,而是渴求已久的解脱。

    她已经站在捉鬼师界的顶端,在别人眼里她是天命之女,她是众望所归,是岑家最锋利无匹的刀刃。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荣耀、尊位,对她来说都是沉重的枷锁。她甚至必须要向十二位手握实权的长老递交请命书,才能获准离府。每一次请求,都像是对她自由的嘲弄。

    要知道十二长老各个都是不好相处的老妖怪,心思深沉,利益纠葛。

    直到最近,启运城内流传出一个消息:在西北荒山深处,有一座千年前留下的鬼阵,阵中镇压着世间最可怖的厉鬼,封印之力已近衰竭。

    按族中秘典说法,那厉鬼是杀伐无算、罪孽滔天之物,曾掀起腥风血雨。若他苏醒,天下必将血流成河。于是各大家族暗地里都在筹谋,要如何联手加固封印,甚至彻底诛灭。

    岑夙听见这个消息时,死水一般的心终于有了一圈圈涟漪。她忽然觉得,这或许是她等了许久的机会。

    于是,在族人还在推演阵势、权衡利弊、争论不休时,她头一次主动向长老递交请命书,意料之中地被驳回。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入冰冷肃穆的祠堂庭院,在那铺着青石板、积着薄雪的地上,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从天明跪到日落,再到星子铺满苍穹,寒风刺骨,雪花再次飘落,覆盖了她的肩头发梢,她却像毫无知觉。

    一天一夜后,长老会终于松口,也许是厌烦了她的固执,也许是觉得她的实力前去探查确实最合适,于是只给她十二时辰,要她速去速回,并派了五个心腹,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她随五人出城,片刻后,地上躺着五具尸体。

    风雪交加,天地一片混沌。她披着墨色斗篷,带着一身冷厉的杀气,像一道决绝的影,踏进了风雪弥漫的西北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