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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

    

自白



    夏日炎炎,柏油马路也被烤出了一层汗。路面渗出粘稠的沥青,它不依不挠地蹭上了徐缓的拖鞋鞋底。不知第几次感受到前进的阻力,徐缓抬起脚看了看不争气的拖鞋,灰色的塑胶鞋底粘着一圈黑色的胶状物。她轻轻叹了口气,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颗耐不住高温的糖,把已经发黏的糖从包装壳挤进嘴里,又欣赏欣赏左手边拎着的一兜子冷饮,快步走回居民楼。在此之前,徐缓已经在床上磨了两天的洋工,最终敌不过嘴馋,硬是顶着大太阳下楼去冷饮批发部买了一兜20多根自己爱吃的冰棒。

    暑假刚刚开始,远在上海工作的爸妈没有假期,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她。她在家里晚睡晚起,反正有徐珩在,午晚饭的事情不用她cao心。

    老式居民区里的建筑局促地挤在一起,走在小巷上,横斜的电线在头顶淡蓝的画布上留下或粗或细的线条。她上到四楼,四楼楼道的声控灯迟钝地亮了,从兜里掏出钥匙圈,从相似的几把钥匙abc中找家门钥匙。正低头找着,门把手旋了一下,“咔”的一声,门被打开。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徐珩半弯着腰低头看着她,脸上清凌凌的带着水,几滴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脖颈上挂着一条毛巾,身上带着沐浴液香味,很清新。两人离得很近,她多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茉莉花香,他身上蒸发的水汽削减了几分她带回家的暑气,她侧过身进了家。

    徐缓朝徐珩扬了扬手中提着的冰棍袋子,进了厨房,蹲下拉开冰箱冷冻层的抽屉,把一只只冰棍塞了进去。她余光瞥见徐珩跟了进来,塞完冰棍后,直起身抬头看他,语气凉凉的:“没你的份,求你这么久也不帮我跑腿。”

    徐珩没答应,自顾自弯下腰从抽屉里抽出两根冰棍。他皮肤很白,抽开抽屉时小臂肌rou绷紧,微微凸起的青筋很惹眼,她垂下眸默默看着。他把包装袋撕开,往徐缓嘴里塞了一根,自己也吃上了,不忘揶揄徐缓:“想看馋鬼和懒鬼哪个胜出。”徐缓靠着身后的桌子,咬了一口嘴里含着的巧乐兹,微甜的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心情愉悦了不少,只对徐珩的话表示很不满意并向他发送了个白眼:“我赢了,谢谢观战。”

    她看着手里易化的冰棍,透过现状就能想到了它的未来,不多时就会化成甜汤顺着小臂往下流。她胃不好,以前有慢性胃炎,准确来说不应该吃那么多冰的,可买了冰棍就想着放纵,每次买的都是她一根接一根很快四五天吃完。徐珩成天忙着学习,多半时间只待在自己房间,不怎么吃这些零食,只要发现她多次溜出房门,就明白她在偷吃,会在饭桌上多次强调吃多了冷食的危害。正天马行空想着,底部的巧克力脆壳慢慢热化,流到捏着棍柄的手指上,她抽了一张纸垫着手指,一口口咬掉冒着冷气的冰棍,冰冷怡人的甜浆顺着食道滑进温热的胃里。

    徐缓把木棍扔进垃圾桶里,随口问道:“你刚洗澡的?”徐珩点了点头,把还冷着的手往徐缓热烘烘的脸上贴:“刚做了午饭,太热了就去洗了澡。”她像是被烫了一下,避开他主动的触碰,嘴上嘟囔着:“凉,欠嗖嗖的。”他显然没把她的回避放在心上,凑近了她点,两只手捏上她的脸颊rou往两边扯了扯:“凉啊?我看你热着呢,都变成烤红薯了,出门连个帽子都懒得戴。”她晃了晃头,上手扯开他的手,嘴硬道:“我那是不拘小节,你懂什么,我自己都没喊热好吗?我不热。下次再买你出门,这门我真是出不了一点,我还是比较适合躺着。”徐缓大言不惭地发表了一篇懒人的自白后,回了房间。背后徐珩还不忘提醒一声:“饭好了,我收拾收拾碗筷,叫你一声你就过来吃饭。”

    饭桌上,已经吃完饭的徐缓看着手机上某up主解说某电视剧的视频,手中的筷子重复着蹂躏碗里残存几粒米饭的动作。按照约定,今天是徐缓刷碗,她只能无聊地在旁边等着徐珩吃完。

    徐缓吃的少,自从得了胃炎后她的胃总是容易出现各种小毛病,比如说胀气。在经历过几回痛苦又折磨的感受后,她开始不吃或者少吃,把饮食控制到一个度,平常几乎不会吃饱。饮食简化后,她的食欲无需特意压抑也在慢慢减少,饿意带来的不适被她无视。可极端的方法收效甚微,副作用很明显。低血糖常伴她左右,她眼前发黑摔倒过两回。

    第一回比较幸运,因为是晕在家里,她倒地的一刹那意识清醒着,眼前漆黑一片,身上提不起力气,无法支撑自己站起,连喊都喊不出来。她倒在地上边大口呼吸边胡思乱想,脑海中飘过一个猜想:自己是不是要猝死了,想到这眼泪还没出来,又不甘心地撑着无力的身体想从浴室里出来,结果就是撞了三回墙。所幸她在浴室频频摔倒的声音被徐珩听见,他冲进浴室把她抱了出来。

    第二回是前几天她倒在独自一个人从姥姥家回来的路上,傍晚天气闷热,走到半路上,她先是感到无力,就明白大事不好,刚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给徐珩,天旋地转中她脸朝地回归了大地mama的怀抱,手机滑了出去。吸收了一下午太阳辐射的水泥地能烫死人,她趴在上面,感觉有黏腻的东西流到鼻梁,她脑袋发蒙,想应该是泪,后来发现自己没哭,那是血。

    水泥地灼人,她恢复了点力气后,学着聪明先蹭到水泥地旁边的泥地上,没有被烫成熟人。夜幕降临得很快,渐渐变凉快了点,她趴在地上很久恢复了点力气,慢慢蹭到手机旁边,拨了徐珩的电话,有气无力地和他讲了自己的方位。

    出于生存的本能和日常接受的知识,她一直冷静地想着急救的方法,盘算自己还能做什么来帮助自己获救。可当徐珩和舅舅出现在这条偏僻的乡间小路时,她眼眶模糊了。当徐珩看到她后跑过来,小心地把头破血流的她抱进怀里的时候,她忍不住埋进他怀里留下了后怕的眼泪。

    她眉弓上蹭破了一块皮,所幸不用缝针也没有留疤,只是肿了好几天。那几天凡是遇到知道这件事的长辈,都劝她多吃饭,爸妈也打了好几个电话教育她好好吃饭。她不知是谁把自己这件丢人的事传出去的,听多了觉得烦躁也自知理亏,在徐珩的监督下每天按时吃一日三餐,身上也会常备糖,只要发晕就立马坐下或躺下。

    徐珩咽下一口饭,抬头目光扫到她,发现她眉微微皱起,唇微抿着,手指重复划着手机屏幕,显然有点无聊的样子。他伸手轻轻敲了敲她那边的桌子,说:“你先回你房间吹空调吧,碗这些我洗好了。”她点了点头,手上拿起手机,爽快地说:“记账上,明天后天都我洗。”徐珩低头掩饰了那一点笑意,微微点了点头,嘴上还是忍不住淡淡吐槽:“是人情账还是值日账?某一本已经快满了。”她停下前进的脚步,转过头看向他,也忍不住笑了,像模像样地拍着胸脯再三保证:“这次肯定是值日账,不会错的。”

    晚上洗漱过后,徐缓走到阳台打开了窗子,没有装防盗窗,略过眼前陈旧的居民楼,往上看就能看见一小片夜空上灿烂的星子。她轻轻叹了口气,关上窗户,去厨房洗了一串提子,端着碗进了徐珩的房间。

    徐珩成绩很好,有他天生聪明的缘故,他明白只靠聪明达不到自己的目标,所以他也很勤奋。无论是假期还是在学校,都会刷很多题,抓住时间不嫌麻烦地钻研每一道题型。勤奋加上天赋,那是徐缓无法企及的高度。徐缓很早就清楚徐珩是会飞走的,就像一只璀璨的蝴蝶会摆脱狭窄的茧一样。他也是想走的不是吗?否则为什么那么努力?衬得她愈发昏庸,她有的时候想想这些会觉得难过,不因为自己的平庸和懒惰,而是面对即将要失去的感伤。如果他要走,她留不住,就像她也留不住眼前这个夏天。

    徐珩怕热,她也是。进了他房间,凉气扑面而来,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把盛着提子的碗随手放在桌子上。徐缓坐到他床边,身下松软的床垫诱引她躺了下来,她毫无抵抗,翻了个身把自己埋进他白色的被子里,戴上耳机听歌。徐珩正低头刷着函数大题,笔杆沙沙作响,听到徐缓进来的声音没有抬头,等到把手上这道难啃的题目写完才转头看向她,声音平淡:“徐缓,敲门了吗就进来?”

    徐缓耳机里的音乐放得很大,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徐珩看到桌上的那碗提子,自己顺便吃了一颗,捏起一颗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下意识扭过头,一颗提子就被塞进嘴里,纯甜。虽然还不明白徐珩为什么叫她,她摘下耳机,看见徐珩也吃着提子,还是挑眉看向徐珩:“甜吗?”语气中还带着对他肯定自己劳动成果的期待。

    她看向他,灯光洒进她的瞳孔,激起闪烁又柔和的光点。

    徐珩微微点了点头,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眼尾,在眼梢微微停顿,像是摩挲了一下:“少看点手机,暑假作业写完了?”

    又是老一套的话。她扭过头继续泡在手机里,语气变得很一般:“快了吧,开学前能写得完,你们不用催。”徐缓在他面前的心情总是很好懂,坦率又直接。

    徐珩弯了弯嘴角,在她身旁坐下,低声诉衷心:“我还想着你快点写完,剩下时间我帮你补补偏科的数学。”她听了直摇头,忙不迭地拒绝:“别了吧,你忙着呢,我可用不着你给我补,而且我假期在我这儿可宝贵了,你别拉我下水。”

    徐缓说完后,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徐珩,对方若有所思地低着头,样子好像是在思考,她也开始了思考,这个荣幸和她成为同胞姊妹的破小孩为什么总是一副深沉的样子。正想着,旁边沉默的徐珩出声了。

    他的声音低沉,吐字清晰,尾音圆润。她看着他凑过来的脸,眼中倒映着她的剪影,他说出的一字一句敲打着她现在狂跳的心脏。他在念她的小名,稀疏平常的字词她现在听起来却分外别扭,好像藏着什么不一样的情绪。徐珩见她呆愣着没反应,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念念,想和我考一所大学吗?”

    他在邀请,邀请她继续参与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呢?是哥哥不放心她吗?还是希望她也可以像他这样争气?是因为什么呢,徐缓心里乱如麻,只感觉自己的脸慢慢变热。她像只笨拙的鸵鸟又埋首在松软的被子里。她承认她贪恋他对自己的关爱,可再过一年他们分别上了大学,两个人就像一个点分出两条射线,回头看,交点只会有这个家庭,她不敢奢望以后,越是这样想她越恐惧未来。她是平庸的,跟不上他的步伐,就算一时与他并肩,也会在一个路口失联,成为彼此的过客。

    徐缓心里纠结了一番,主动给自己的平庸盖章画押:“你知道我成绩没那么好,我也没兴趣卷,得过且过比较适合我的生活风格。”徐珩看着面前竖着趴成一条的女孩,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语气很温柔:“我帮你,信我。”

    她心里有些埋怨徐珩,他为什么非要提起这个问题,让她的内心再一次被痛苦的现实鞭笞。彼此间巨大的差距让徐缓心情down到了极点,她轻轻拍开了他的手,自暴自弃地抛了个烂梗:“我还是信春哥吧,得永生。”说着,她从他床上起身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夜晚,家附近的蝉鸣很好听,声音不吵,纯粹的白噪音,配合着月色像一首小夜曲。徐缓没睡好,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都是离别。隔壁的徐珩也没睡好,一夜没怎么睡,脑海里都是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