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迟来的温暖
第三十七章 迟来的温暖
明日子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恶意。这恶意并非冲她而来，却像冰冷的蛛网，紧紧缠绕在尾形百之助的名字上。 她想起花泽中将的提醒——“军医的观点和伯爵的研究理论相左，似乎对伯爵一行的来访很不欢迎”。这位伯爵之所以被邀请，据说全靠花泽中将力排众议。真要深究的话，或许是因为明日子参考书里提到了伯爵的名字。 此刻，那位军医正站在鹤见中尉面前。他刻意压低声音，但那毒针般锐利的目光，以及口中不断吐出的、针对尾形的恶毒贬损之词，如同毒雾般在空气中扩散。“山猫”、“庶子”……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尾形的出身和地位。 几个抱怨寒冷的高官陆续走进温暖的兵营取暖。留下的几人中，有人称赞明日子出色的语言能力，有人慰劳她与英国贵宾相处融洽。话题很快转向了宏大的政治——“海军更亲近英国，陆军无论如何也要强化与大英的联系”……这些高谈阔论在明日子耳边嗡嗡作响，她只能沉默以对，不知该以何种身份插话。 然而，军医那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的议论，如同毒蛇吐信，直钻进她的耳朵： “…那个狙击兵一点不给对手面子，这态度难道没问题吗？简直是在炫耀本事，故意给人留下坏印象！” 明日子猛地转头看去。军医正对着鹤见中尉喋喋不休，甚至拉拢了旁边一位军衔更高的军官。鹤见虽在巧妙周旋，但军医的怨气如同失控的锅炉，愤怒的蒸汽不断喷涌。 说到底，无非是尾形在池塘边射击时没有刻意“让”子爵表现，就被他视为“无礼”。明日子几乎要冷笑出声——为这点小事竟能纠缠不休？但当“山猫”、“庶子”这些字眼钻进耳朵时，她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眉头紧锁。 “喂”她忍不住出声。 “什么事？”军医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语气充满不耐烦。 鹤见摇头示意明日子离开。但明日子也摇了摇头，那双蓝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她直视军医，声音陡然拔高，前所未有的锋利： “你能不能别再讲这些捕风捉影的废话了！” 全场瞬间死寂。鹤见身旁的上尉目瞪口呆。军医和他拉拢的军官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军医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但明日子没有停下。“说什么‘给对方留面子’！这根本不是子爵想要的！”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字字铿锵，“他本人非常重视结果和实力！他亲口说过热衷狩猎，对自己的枪法充满自信！您以为的‘给面子’，在他眼里，恰恰是对他能力的侮辱！” 军医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 明日子却步步紧逼，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而且，他的表弟（指托马斯）对尾形的狙击技术评价极高，赞不绝口。您却为了在那个场合给子爵‘留面子’这种愚蠢透顶的举动，辜负了对方真诚的期待和评价——对此，您有什么可说的？” 她看着军医扭曲的脸，心中为尾形燃起的怒火烧得更旺，“说起来，你才是失礼的那个人！” “够了。”鹤见中尉的手及时按在明日子肩上，低声警告，“…女士不该这样把男士逼到墙角。只会徒增怨恨。后面交给我，你先离开。” 明日子脸上写满不甘，但也明白继续下去会让维护她的鹤见难堪。她愤愤地别过脸，却在视线扫过远处时，心头一紧——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神色慌张地朝这边跑来：尾形和鲤登。他们一定看到了刚才的争执。 鹤见也看到了他们，立刻催促明日子：“去他们那边。” 然而，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 “…是文化差异。” 花泽中将不知何时已站在军医身旁，手轻轻搭在对方肩上，目光却落在明日子身上。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吧，翻译官。”他的声音带着奇特的安抚力量。 “…是的！中将阁下，您说得对！”明日子用力点头，仿佛找到了最有力的支撑。 “允许开枪的人是我。”花泽中将叹了口气，语气不容置疑，“而且…”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不远处的尾形，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让对方充分认识到陆军拥有如此优秀的狙击兵，无论是作为师团长还是中将，我都感到无比欣慰。世界局势风云变幻，假设有一天要与那个国家（指英国）兵戎相见，若对方还记得今日之事，这份忌惮便是对我们实力最好的证明。这个结果，不仅无损陆军威信，更让我深感自豪！” 这几乎是花泽中将能说出的、最接近私人情感的表达。他是在用“陆军威信”的名义，公开地、正式地认可了尾形的价值！ 明日子震惊地看着花泽中将，眼中瞬间涌上热意。她看到尾形猛地停下了脚步，鲤登也愕然驻足。 “而且，持枪的人之间，有一种只有持枪的人才能理解的气氛。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们不会再插嘴。翻译官，这样行了吧？”花泽中将最后说道，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兵营，留下身后一片寂静。 “你们两个，回平时的兵营去。明白了吗？”鹤见对明日子说道。 明日子点点头，走向尾形和鲤登。她发现尾形的目光，依旧紧紧锁在花泽中将消失的那扇门上，仿佛要将那身影刻入眼底。 他听到了吗？他明白了吗？明日子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花泽中将后半段话，是故意说给尾形听的。这份迟来的、隐晦的认可，对尾形意味着什么？她不敢问，怕惊扰了他心底那片无人能踏足的禁地。 “尾形，走吧。”她轻声唤道，伸手拉住了尾形裸露在寒风中的手臂——他今天竟没穿外套。 尾形像是被惊醒般，猛地回神看向她。 “…因为是深蓝色，所以雪落在军服上很显眼呢。”明日子努力想打破凝重的气氛，伸手替他拍落肩头的积雪。 尾形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日子又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军帽帽檐上积攒的雪花。 啊…好想摸摸他的头…——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带着无尽的怜惜。 她不知道这张面无表情的面具下，尾形此刻在想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花泽中将那番话——那份他从未奢望过的、来自生父的、以“陆军”为名的认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他或许没有拒绝，甚至…可能被深深触动了。 明日子刚想开口，却发现尾形正用一种近乎“呆滞”的眼神看着她。 “…你在哭什么啊？”尾形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诶…——？”明日子这才惊觉，冰凉的泪水不知何时已滑过她的脸颊。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没哭。”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带着鼻音。 巨大的情感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看到花泽中将终于肯向尾形递出那根名为“认可”的橄榄枝，哪怕是以如此迂回的方式；想到自己刚才不顾一切为他挺身而出，哪怕会招致祸患；再看到眼前这个总是将一切深埋心底、连情绪都吝于表达的男人…明日子心中那份压抑已久的、混合着心疼、守护欲和深沉爱恋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化作guntang的泪水。 她不在乎自己此刻有多狼狈，也不在乎妆容是否花掉。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值得她付出所有。 “…我没哭。只是雪进到眼睛里了…”她哽咽着辩解，双手却不受控制地抚上尾形的脸颊，仿佛想用指尖的温度确认他的存在。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脸上混合着哭泣的皱褶和一种近乎幸福的笑意，看起来既可怜又无比真挚。 尾形看着她哭花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了她之前关于“熊猫眼”的警告，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他苦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动作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小心地按在她晕开的眼角。看到淡色的脂粉沾染在素白的手帕上，他又换了一边擦拭。 唔…呜呜…”明日子发出混乱的低泣。被如此贴近地看见涕泪纵横的狼狈，羞耻感汹涌而来，与心底翻腾的酸楚搅作一团，眼泪反而更加失控。 思绪难以抑制地飘远。现代的尾形沉静温和，弟弟亲密无间，父亲虽未现身，其关怀却流露于日常闲谈，事业与社会声望更让人敬重。而眼前明治的尾形…周身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拂不散的阴霾。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身份，军营中流窜的鄙夷目光，交头接耳的流言，恶意地“山猫”称呼（宇佐美曾解释过这词的含义）——举步维艰，每踏出一步都需穿透荆棘。 他一定是遭受了极大的苦难才让自己的心性磨练的坚硬如铁吧。有多少个夜晚，他在无声渴望着来自至亲的关注？ 他内心深处渴望了那么久、那么久的认可与祝福，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是否…终于有一片雪花般轻柔的碎片，落在了他的肩头？他以为自己永远缺失的那部分，是否被这微小的认可，填补上了一丝缝隙？他心中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是否因此感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她凝视着尾形近在咫尺的脸庞，心中翻涌着无尽的怜爱与酸楚。这份情感如此强烈，让她只能通过泪水宣泄。 哭到力竭，情绪稍稍平复后，巨大的尴尬感才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在这种场合，对着尾形的脸哭成这样，还伸手去摸…无论怎么想，都太奇怪了！一切都失控了！ “…已经不哭了？”一个尴尬的声音响起，是鲤登。他站在尾形斜后方，表情复杂。 明日子触电般缩回手，脸颊瞬间爆红。 “…嗯。”尾形看着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明日子，忽然伸手，在她被泪水濡湿的刘海附近胡乱揉了一把。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脱下自己那顶还带着体温和硝烟气息的军帽，轻轻扣在了明日子头上。宽大的帽檐瞬间遮住了她哭红的双眼和花掉的脸颊。 “…回去吧。”尾形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两人都点了点头。 三人沉默地转身，踏着积雪，一言不发地朝着他们熟悉的、属于第七师团士兵的兵营走去。 雪依旧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来时的脚印 —————————————————————————— 作者插一嘴：这里设置的明日子哭泣有点突兀。但想表达她具有悲悯情怀的一面。明日子/阿希莉帕是一个父性与母性并存的女性，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不将自己置于弱势的角色身份中。另外她也会同情弱者。其实明日子喜欢上明治的尾形，不仅仅因为她和现代尾形是恋人，更多因为明治的尾形更孤独、或者说，缺爱？ 尾形会去反复质疑自己不是在父母相爱的家庭里诞生的，不被祝福的小孩。即便明日子不知道尾形的心理活动，但她正如阳光一样，本能的、平等的想将自己的关心倾泻入尾形身上。 尾形感受到了关怀，但后期会逐渐发展出：“明月高悬不独照我”的扭曲感。 尾形不是个好人。 如果这不是一部尾形X阿希莉帕/明日子的纯爱小说的话，我觉得鲤登这种阳光型的和明日子才更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