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
老鼠
一套备用修女服和头巾、一条睡裙、两件内衬裤、一把梳子、一块肥皂、一个针线盒、一根钢笔、一只布偶小狗、一本《辉耀录》、一份《神职手册》、一封教会的委托信函。 以上,就是艾莉雅的全部生活,现在被整齐地收纳在扁平老旧的行李箱中,一览无余。 她出发的这一天,正好碰上一月一度的辉教满月祭典,所有人都在忙着别的事,只有格尼卡修女把她送到了修道院门口,沉默地目送她独自一人提着行李箱走下山坡。没有鼓励,没有祝福。 艾莉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了一个小时,直到脸都被海风吹疼了,才看见一辆驿马车出现在视野内,车身晃晃悠悠的。虽然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生怕对方看不见她,于是提着箱子,姿势有些笨拙地跑到路边,努力朝车夫招着手,“您好!您好!” 马车停在她面前,身穿黑色斗篷、嘴里叼着烟斗的车夫对她摘帽致意,“您好,修女小姐,愿光照你途,影不缠心。” “影退于信,我随光而行,”艾莉雅喘着气回答,从修女服的口袋里摸出车票,踮起脚递给车夫,“我是去自然科学学院的,麻烦您了。” 车夫看了眼教会为她购买的车票,嘴里喷出些烟雾来,“去学院的路程有三百多公里,大后天就可以到。我们每过两个小时都会在路边休息一下,今晚在雷恩镇的旅馆过夜。” “谢谢。”艾莉雅松了口气,其实只是刚才那无比简单的一句话,她就在心里排练过很多遍了,好在现在看来,一切尚且顺利,和陌生人交流这件事,似乎没有她想像得那么难。 车夫将她的行李箱放在车厢顶部,拿绳子牢牢固定好,然后扶着她上了车,弄得艾莉雅有些不好意思。车上共有六个位置,目前里面只坐了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都在各自读着报纸或书。 见她是一名修女,他们礼貌却兴致缺缺地对她点了点头,各自和她象征性地交换了辉教问候语。 车轮重新开始旋转,隔着车窗玻璃,艾莉雅看着阴沉的白鹿修道院在逐渐被她抛在身后,直至完全看不见,但海岸线却在一直继续向前延伸着,褐色浑浊的浪潮不断涌起,而后又褪去,露出灰色的沙地,虽然是重复的景色,她却依旧很好奇地看着。 “有火车要经过了!”突然有乘客惊呼。 艾莉雅一下便被吸引走了注意,毕竟,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火车。这种最早只是为运输工业物资和产出而发明的机械巨兽,如今因为其速度和效率,也逐渐成为一些人出行首选的交通工具。 当然,价格是昂贵的,即使是一张火车三等座的车票,也要远大于乘坐传统驿马车的费用,而且铁路网络优先连通工业城镇和大城市,一般不会在偏远地区修建车站。 车夫是个对机械不屑一顾的人,其中或许混合了一些对本职的自尊心和维护欲,但他还是十分好心地为乘客们停下了马车。艾莉雅提着修女服的下摆,和其他三人一起朝铁轨的方向跑去,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震颤,被惊吓到的群鸦拍打着翅膀,纷纷飞向天空,而在天际线的边缘,一个黝黑弯曲的物体正飞速朝他们奔来,顶上在不断喷出黑色的煤烟与白色的蒸汽。 很快,那庞然巨物咆哮而来,活塞奋力敲打着轮子,轮子又拼命摩擦着铁轨,四人被裹挟在飞溅的火花和灼热的蒸汽中,连地上的沙粒都跟着迸溅起来,疯狂地打在他们的脸上,有人因此发出尖叫,但都被尖锐刺耳的鸣笛声盖过,直到这只怪物毫不留恋、毅然决然地奔向真正的远方和奇观——举世闻名的联合工业走廊,人类理性和智慧的骄傲。 “哇!”四人看着远去的火车,嘴里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 艾莉雅睁大了眼睛,摸了摸自己还在狂跳的心口,罕见地感到一种兴奋的情绪在心中激荡着。虽然她是不可能有钱去坐火车的,但仅仅是这样看着,也已经让她觉得大开眼界。 现在看来,去学院做祷光侍是件还不错的事情,至少有机会能见到很多原本见不到的东西,也许,就像jiejie说的那样,长大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 下午六时左右,艾莉雅乘坐的驿马车抵达了雷恩镇。这里仍然位于塔林公国境内,虽然不在真正的工业走廊地带,但同样具备丰富的天然资源,近几十年来,逐渐形成以煤矿业为核心的定居点。 艾莉雅提着行李箱,跟着车夫朝旅馆一路走去,路上有许多脸蛋黑漆漆的童工向她礼貌地打招呼。雷恩镇是一座黑色的城镇,因为四处都堆着煤渣和煤块,这里似乎永远没办法干净起来,大多数居民也都患有肺炎,走在路上就能不断听见路人的咳嗽声,整个地方都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在旅馆门口,有一只同样是黑灰色的小狗蹲在一边,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纸板。艾莉雅忍不住看了眼纸板上那三行歪歪扭扭的字: 你好,我的名字是安塞洛 我没有主人 如果你决定留下我,就请永远都不要抛弃我 艾莉雅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头,小狗的嘴里随之发出一声呜咽,毛绒绒、脏兮兮的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艾莉雅收回手,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已经变得黑乎乎的了。 车夫一边往烟斗里填充烟草,一边问旅馆的老板:“这是哪里来的流浪狗?” “不知道,附近矿场里的那些小孩捡到的吧。要我说,真不如找一只猫来,那样还能帮忙抓抓老鼠。” “买个弹簧捕鼠器,比猫管用。” “那东西,一个就要二十铜令!” “不赚你的钱,怎么让那些贵族富商们吃得饱、玩得开心?” 两人大笑起来。 在马车上颠簸了这么久,艾莉雅多少感到有些疲惫,所以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对话。她被安置在二楼的一个客房内,里头比她想象中舒适干净,唯独隔音不太好,从她一进门开始,便能听见隔壁的窃窃私语,但仔细一听,又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就着房内的水盆洗了把脸,刚把脸擦干,就听见老板来敲她的房门,“修女小姐,到晚餐时间了。” 艾莉雅赶紧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巾,确保没有头发露出来,然后就匆匆下楼去吃晚餐。 艾莉雅一走进餐厅,便笃定这是整个镇上最令人感到愉悦的地方。铺着淡粉色桌布的长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从热腾腾的马铃薯奶油汤到炸得香喷喷的rou排,还有竹芋布丁和水果馅饼作为甜品,虽然没有什么从未见过的珍稀食材,但光是看起来就比修道院的食物要好不少,艾莉雅竟然感到有些期待,可是人还没有到齐,她只能坐在旁桌旁干等着。 其他住店旅客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餐桌旁坐下,彼此交换着客套的寒暄,但十五分钟过去了,车夫却始终没有出现,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出现了焦躁和不耐,见状,老板有些抱歉地说:“大概是在厨房后门那里抽烟斗吧,我去找一找他。” 老板消失了一会,大约一分钟后,有一阵匆忙的跑步声和含糊不清的喊叫声自门外传来。 一名穿着明显要比旁人更体面的旅客摇了摇头,“小地方的人……” 没人接他的话。 有更多脚步声匆匆跑过,餐厅里的人开始意识到不对。 “这是发生什么了?”有人不安地问。 仿佛就是为了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哐当”一声,老板气喘吁吁地打开餐厅的门,不过才过了几分钟,他就已经满头大汗,领带也变得歪歪扭扭的,一副见了鬼的惊恐模样。 “快!快出去!什么都别拿!我去火车站发电报,叫猎人来!”他吼道。 众人哗然,立刻从座位上站起,需要自然科学学会的猎人出面,只意味着一种可能性——有怪物。 艾莉雅心跳如雷,虽然仍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一定与怪物有关,她既迷茫又害怕地跟着其他旅客仓皇离开,被人们推搡着冲出旅馆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敞开的厨房门口。 那是一个即使日后的她,亦感到无法忘怀的景象。 木烟斗倒在暗红色的血洼中,烟草仍在燃烧,升起袅袅白烟,车夫歪着头,仰面躺在地上,衣服和rou身都被撕裂开来,肋骨也暴露出来。他的肚皮上蜷伏着一团噩梦般的生物——那是大约十只肥硕得不正常的老鼠,皮毛油腻、背脊弓起,尾巴彼此缠绕纠结,像是被绑成了一个死结般,组合成一个诡异的冠状。 这顶由活物构成的王冠,正随着车夫残余的呼吸,在他身上微微起伏,每个头都在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啮齿声,齐心协力地啃咬着这块生rou。 他还活着,一边被老鼠们吃着,一边看着艾莉雅,浑浊的褐色眼珠里有绝望的光。艾莉雅不知道他是否认出她来了,但他似乎很想对她说什么,费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嘴。 一只更小的老鼠从车夫的嘴里跳了出来,原本布满灰色茸毛的身躯完全被鲜血包裹起来,黄色的牙齿细缝中还有rou和器官的残渣。它坐在他的胸膛上,爪子嵌进他的皮肤,鼠须微动,似是在嗅着什么,一双红色的眼睛正冷静地注视着她。 车夫用嘶哑的气音,喊出一个词。 “老——鼠!” 艾莉雅浑身发抖地尖叫起来。她再也不敢看了,转过头往旅馆外冲去,当她好不容易感到夜晚的冷风扑在脸上,有人突然在慌乱中把她往前一推,她就这样摔在了黑色的土地上。 刺鼻的味道让艾莉雅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下的并不是什么黑色的土地,而是煤渣。这是一个在煤渣上建起来的城镇。 旅馆外面全是人,正在去夜班路上的矿工们手里提着装着晚餐的铁盒,好奇又不安地驻足围观,其中有大人也有小孩。天色早已彻底暗下,这座黑色的小镇依靠煤油灯点亮,在夜空之下,竟生出一股梦幻感来。 在艾莉雅身后,旅馆的门被两个年轻男子猛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有几个人推来运煤的手推车,嘴里在高喊着“让开!让开!”,围观的人们赶紧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艾莉雅也十分狼狈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为他们让位置。刚才那一摔,她磕到了额头,现在那里感觉火辣辣的,但怪物当前,没有人在意她的这点小伤。 手推车被用力地抵在门上,在门的另一头,车夫仍在不断重复地喊着一个词: “老鼠!老鼠!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