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2

    距离不远不近，女人清泉般的双眸扫视少年一番，最后停在他的脸上，困惑道：“你多大了？”

    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注视着，耳畔回响工友们围绕她的下流评论，少年不禁脸红，低头，声如蚊蚋。

    “18。”

    “难怪这么容易害羞，原来还是个小朋友。”

    “……那你多大？”他突然有些不服气。

    “女人的年龄是秘密，反正比你大多了！”

    二人互换了姓名籍贯，闲聊起来，彼此在对方眼里，印象都很不错，一个是心思单纯的小男孩，一个是开朗温柔的大jiejie。

    大jiejie不免关心他为何小小年纪不继续读书，他神色黯然，想起赌棍父亲，后因诈骗入狱，想起扔下他改嫁远走的母亲，她的形象在他心里已经很模糊了，想起肺癌晚期因为无钱医治，痛苦离世的爷爷，在爷爷还未患病爷孙俩相依为命，是他灰暗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爷爷去世后，13岁的他辗转在各个亲戚家生活，这家住三个月，那家住半年，都把他当累赘。

    他不怨他们，毕竟这不是他们的义务。

    高二暑假，叔叔告诉他，家里小饭馆的生意资金困难，商量让他不念书了。这些年他受尽冷眼嘲笑，天真稚嫩的心渴望一个全新的世界，容纳渺小的他，因此不舍又解脱般地同意了。

    这些辛酸往事，不足与外人道。

    见他不愿回答，女人善解人意地转移了话题。

    又过了一会，师傅远远朝这边打手势，示意女人过去吊钢筋。

    她举手回应，走出几步后又转身对他说：“工人食堂最好吃的是土豆红烧rou，别的都很难吃，你得早点去，否则汤都不剩。”

    少年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饶是女人提醒，为了学习钢筋加工制作，少年中午还是去晚了，别说红烧rou，所有荤菜素菜，好吃难吃的都被扫荡一空，只剩一点清炒白菜和豆芽，被阿姨连菜带汤淋在米饭上给他，象征性收了他两块钱。

    食堂只没剩几人，一排排长桌上，散落着食物残骸、纸巾和歪七扭八的饮料瓶。

    他挑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刚坐下，头顶响起清脆的嗓音。

    “就剩这些了？你能吃饱吗？”

    他抬头，看到女人摘下了遮阳帽，露出整张白皙清丽的面庞，发丝漆黑浓密，秀眉弯弯，红唇丰盈润泽，微微一呆，随即回过神来，局促地点点头，握着筷子的手无意识收紧，就连呼吸都失去了节奏。

    女人刚从超市采购回来，在他斜对面坐下，给他展示塑料袋里的东西，泡面、火腿肠、卤鸡腿、小面包、果汁软糖……各种各样的零食，她不顾少年推拒，执意分他一半，然后一阵风似的飘走了，空气中留下她淡淡的发香，让少年想起了老家院坝前那丛雪白的栀子。

    他将一兜零食拿回宿舍，还没反应过来，被一伙工友瓜分干净，只剩两个小面包和一块巧克力，被他放进背包里，拉紧拉链，挂在床尾的墙壁上，莫名有点舍不得吃。

    日子一天天过去，加工钢筋的工作，在熟练工们的指导下，逐渐掌握，他也很快适应了工地的生活，对这里的人和事有了更深的认知。

    那些工人，除了带老婆的夫妻档，几乎没有不出去嫖的，他们对建设公司下来巡查的女领导、总包单位的女技术员、监理机构的女监理只敢背地意yin，长久压抑的邪火只能向廉价技师发泄。

    工地是阶级社会，像他这种资历浅的，地位最低，人人都能欺负。数不清多少回，师傅在老板、总包或监理那里受了气，就故意找他的茬，末了还不忘补充，严师出高徒，他是为他好。

    肮脏，混乱，虚伪，层级壁垒分明……但也不是没有美好的人，女人给的巧克力他后来吃了，入口即化，口感丝滑，甜而不腻，很好吃。

    这天，因为中间传达错误，他们新加工的一批钢筋进度过半，却被巡查的监理查出型号错误，当众将班组长骂得狗血喷头，一班工人噤若寒蝉。事后师傅得知，怒骂：“这帮该死的监理，得理不饶人！其实能有多大问题？10和12的钢筋，有啥区别？他那么能耐，怎么天天坐办公室喝茶吹牛？有本事把现场用的钢筋挨个都查一遍！”

    “根本就是咱老板没给他们塞红包，他们心里不爽，借题发挥罢了。”

    “他妈的，这些监理基本都是本地佬，家里老人大几千的养老金拿着，还有几套房收租，比咱们有钱多了，就这样，还想方设法地吃拿卡要，呸，不要个逼脸！”

    少年没有附和，他觉得的确是他们失误在先，才被人抓住把柄，如果制定计划后，照着图纸多核对一遍，就能避免这类低级错误。

    他迟疑着将想法告诉师傅，师傅喷了他一脸呛人的烟雾，不屑道：“你以为图纸算量是那么容易学的？去去去，我可没功夫教你。你这个水平，连走都不稳还妄想跑呢！”

    在旁人的指点下，他后知后觉，因为他初到工地，没有买烟买酒请他吃饭，加上司索工不搭理他，却对自己很好，所以这位老师傅不愿教他。

    他之后便请他吃了两顿饭，和三包烟，一箱酒，至于女人，他被她那双温柔清亮的笑眼困住，不愿也不能与其保持距离。

    为此取得的效果是，师傅五次里有两三次懒洋洋地解答他的提问，有些比较复杂的图纸问题，他也不知道，少年便自己上网搜索。

    有次，女人前来指导他捆扎钢筋，以便提高效率和吊运的安全性，他依葫芦画瓢，果然立竿见影，女人夸奖他学习能力强，喝水时，眼睛无意间一扫，看到他手机屏幕上的视频内容，笑问：“你在学看图纸？”

    他赶忙暗灭手机，赧然低头，在宿舍学，其他工人都会嘲笑他，好像他在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他只能在深夜或者上工时休息的间隙看上一段。

    女人却没有嘲笑他，反而点点头，把大拇指竖到他的眼前，真诚夸赞：“你真厉害，加油，我就知道你和这些烂在泥里的人不一样，你一定可以。”

    一股温暖的热流在少年的胸腔奔涌，他几乎听到了心脏有力的搏动，一声一声，敲击鼓膜。

    他凭着冲动脱口而出：“我们中午出去吃吧，我请你……”

    话题转得太快，女人微微一愣，视线偏移，看到少年赤红的耳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