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不活了!
九、不活了!
暮色四合,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一张宽大的紫檀御案横陈于殿中央,案上奏折与玉简堆积如山,朱红的漆面在摇曳的烛火下,反射着冷冽而深沉的光泽,将殿中森然的威仪映照得愈发分明。 明帝端坐于御案后的高背太师椅上,广袖铺展开来,衣袍上以金线绣出的五爪游龙,在摇曳的灯影下鳞甲生辉,似欲破袍而出。 偌大的御书房内静谧无声,唯有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轻响,偶尔夹杂着翻动纸张的清脆声响,衬得这殿宇愈发空旷威严。 太监总管范忠躬着身子,从外殿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陛下,常山王已在偏殿恭候多时,是否宣他觐见?” 明帝搁下朱笔,按了按郁结的眉心,“宣。” “喏。”范忠恭声应下,快步行至偏殿,对身着锦袍的常山王深深一揖,“王爷,陛下宣您入内,您请。” 常山王颔首,那张与明帝有着五分肖似的面容上泛起淡淡笑意,“有劳范公公。” 范忠忙不迭地侧身引路,口中奉承道,“王爷可折煞奴才了。您此番远赴宣州剿匪,陛下心里时时挂念着。这刚凯旋,圣上便第一时间宣您入宫,足见天恩之深厚啊。” 此话倒不全是吹捧。常山王谢子骞与明帝乃一母同胞,这份血脉之亲,是其他任何异母兄弟都无法企及的。 闻言,常山王只微一拱手,神情愈发恭敬,“陛下恩高义厚,臣弟感怀于心,没齿难忘。”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常山王阔步而入。行至御案前三丈开外,他便停下脚步,深深俯身,拱手长揖,“臣弟谢子骞,参见陛下。” “起身吧。”明帝随意地挥了挥手,“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常山王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首,淡笑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这御书房房梁高远,黑漆如墨,烛光照不及的角落隐没在深沉的阴影里,如同潜伏的巨兽。 那一抹昏暗,将明帝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冷硬,眉宇间的威压,自成一股令人不敢仰视的帝王气派。 纵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站在这御案之前,常山王仍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这殿宇的四壁都在向他倾轧,逼迫他俯首称臣。 明帝对他的守礼似有无奈,但实则心中满意,哼了一声,手中折子忽地一扬,“宣州之事如何了?这帮老贼,自诩肱骨之臣,仗着是两朝元老,就敢伸手到朕的后宫来!” 常山王拾起折子,展开一看,是奏请明帝广纳后宫的联名上疏。 他眸色微凝,沉声道,“陛下料事如神,宣州贼寇不过是障眼法。臣弟多番暗中查探,原来那宣州布政司上下早已沆瀣一气,朝廷下拨的剿匪银两被层层截留,恐怕早已流入了孙阁老与王尚书等人的私囊。” 明帝面色不变,唯有眼底寒光一闪而过,“果然如此。” 他缓缓起身,负手行至御案一侧悬挂的舆图前,凝视着那几处被朱砂圈出的漕运要塞,声音低如自语,“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朕岂会不知?往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念在他们有从龙拥立之功。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竟贪得无厌至此,连剿匪、漕运的银子都敢染指!” 话音落,明帝目光陡然凌厉,语调阴冷如数九寒冬,“看来久不见血……他们怕是忘了这天下姓谢。” 常山王心中一凛,见明帝眉宇间杀机毕现,连忙拱手道,“臣弟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明帝虚扶他一把,“朕正有此意。不过,此事牵连甚广,除却咸阳孙氏与许昌王氏必须严惩,其余人等,敲打一番即可。朕新提拔的侍郎柳景言,是个可用之才,你办案时,可尽用此人。” “柳景言?” 常山王略有迟疑,“皇兄,此人虽有才干,却急功近利,野心勃勃。若让他介入此案,他必以为得陛下倚重,行事定会锋芒毕露。况且……此人乃是外戚,皇兄就不担心他日后坐大?” 明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他转过身,背对着常山王,负手而立。 “刀,岂能永藏于鞘?用之,则利;弃之,则钝。”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朕要的,就是他的锋芒毕露。一把没有刀刃的刀,留之何用?” 常山王心中一动,瞬间悟透了此中深意。 清查贪腐是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查得越深,得罪的人越多。柳景言锋芒毕露,正好让他去当这把捅破脓疮的利刃。 事后,皇兄只需稍稍宽纵几分,那些世家大族便只会感念天子法外开恩,反而将所有怨恨都记在柳景言一人身上。 好一招借刀杀人、恩威并施的阳谋!牺牲一个柳景言,既能清除朝中蛀虫,又能加深众臣对天子的敬畏。而自己身处其中,亦能被这把刀护得周全。 思及此,常山王心头掠过一丝寒意,既为皇兄手段之高妙,也为自己能得此庇护而生出几分感激。 只是这感激之中,终究夹杂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畏惧。 明帝正欲再交代几句,范忠却突然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一张老脸煞白如纸,竟连向常山王行礼的规矩都忘了,急急贴在明帝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低语。 常山王顿时心生诧异。 这范忠自皇兄潜龙之时便随侍在侧,几十年风浪过来,何曾见过他如此惊惶失措的模样? 他心下暗自揣测,莫不是那已被废为庶人的二哥又在兴风作浪?还是西北边关来了八百里加急军情? 只见随着范忠的耳语,明帝的脸色rou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周身气压骤降,最后竟是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身侧的鎏金狻猊香炉! “哐当——” 铜炉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巨响,香灰与未烬的龙涎香撒了一地狼藉。 常山王心中大骇,立刻屏息静气,范忠更是垂首缩肩,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急火攻心之下,明帝连再交代常山王一句都忘了,猛地一甩衣袖,便大步流星地向殿外冲去。 范忠连忙提着袍角要追,却被常山王一把拽住袖子。老太监挣脱不得,只能苦着脸,遥遥指着一个方向,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椒房殿。 常山王这才松手,心中了然,既觉意外,又有一种“果然如此”之感。 能让这位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兄如此失态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椒房殿里那一位了。 他对那位皇嫂的印象,仅限于数面之缘。若论美貌,确是艳冠后宫,明眸皓齿、尽态极妍,实乃世间难得一见的绝色。 可惜,美则美矣,性子却娇蛮任性,肆意妄为,没有半分国母该有的温婉贤淑。 如此女子,便是再美,他也敬谢不敏。也不知皇兄堂堂九五之尊,是如何容忍至今的?要换了他,早把这女人休了! 不过此次回京,倒听说宫里多了个静贵妃,想必是皇兄也忍不了椒房殿那位了罢?留着她继续当皇后,怕只是当做对付那些老臣的靶子罢了! 唉,这宫廷寂寞,失宠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看范忠那模样,还有皇兄暴怒失态的样子,怕是那位在椒房殿里又发什么疯了。 常山王摸了摸下巴,脑海中一张花娇玉软的美人面一闪而过,不自觉暗道声,可惜了。 另一头,明帝乘着龙辇,心中又急又气,连声催促:“快些!再快些!” 四个抬辇的太监脚下几乎快要生风,他却仍嫌太慢,索性一把推开辇帐,径直跃下,自己大步流星地朝椒房殿走去。 他常年习武,步履如风,果然比龙辇快上许多。 范忠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脑门上全是冷汗。 明帝独自一人疾行至椒房殿前,抬手止住了正欲通传的宫婢。他立于殿门前,胸膛剧烈起伏,却又在推门的前一刻顿住了脚步。 心道她正在气头上,若从正门进去,一见到自己,只怕会受更大的刺激。 略一迟疑,他转身绕到了殿后。 椒房殿后墙开着两扇和合窗,正对着寝殿。明帝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窗缝,轻巧地翻了进去。 寝殿内,红叶、杏芳等一众侍女跪了满地,正涕泪涟涟地磕着头,苦苦哀求。 “娘娘!奴婢求您了,把簪子放下吧!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求娘娘三思!” 柳盈蹙着秀眉,黑亮的长发散乱披在肩头,一张小脸满是愤愤之色,越发捏紧手中珍珠凤头簪,抵在喉间,“不放!这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我娘病了,做女儿的连回家看看都不成了?” 她越想越气,那日里皇帝嘴上威胁恐吓,在床榻上又荒yin无耻,柳盈清醒过来后气的直要回家,皇帝却不许。 又打又砸了三天,直把富丽堂皇的椒房殿都砸成废墟,睡了一觉醒来竟然又恢复了原样。 范忠那老太监说,皇上说了,娘娘只管砸,皇上私库里的东西,娘娘便是不吃不喝砸上个五十年,也不见得砸得完! 好你个狗皇帝!柳盈被气的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终于不打不砸。郁闷了几天,眼珠子一转,又拔了簪子抵在自己喉间。 看着跪了满地的宫女,柳盈有些无奈,又有点心虚。 别人就算了,杏芳、红叶你们两个哭那么难过干嘛呀?难道还不了解,她柳盈怎么可能真的自尽嘛! 莫非是演技太精湛了? 这么一想,柳盈越发来劲,伸着脖子喊,“不活了!我不活了!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嘛!你们去告诉皇上,叫这个狠心的男人赶紧给本宫备一副棺材,我看他心里也盼着我死了早腾位子!” 演着演着,竟自己也被这些话猛的刺痛,柳盈突然悲从中来,两串泪水滚珠似地落了下来,眼前也模糊了。 就在这时,宫女哭求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红叶和杏芳拼命地给皇后使眼色,叫她转头往侧边看。 柳盈沉浸在这似真似假的情绪里,哪看得见她俩打的机锋,突然间手腕一痛,簪子被人劈手便夺了过去。 “哎哟!”她痛呼出声,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双燃烧着怒火的黑眸——那面色黑沉如铁,直勾勾盯着她的人,不是明帝又是谁? 明帝咬着后槽牙,只听“咔嚓”一声,那坚硬的凤头簪竟被他生生折成两段,狠狠摔在地上。 见他这副要吃人的模样,柳盈心头一怯,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慢慢向床榻深处挪去。 “都给朕滚出去!”明帝一挥袖,对满屋的宫女厉声喝道。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门合拢的瞬间,明帝已上前两步,一把攥住柳盈纤细的脚踝,将她整个人从床角拖至面前,旋即紧紧箍进怀里。 柳盈只觉腰间仿佛被两道铁臂锁住,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玉白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两只粉拳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胡乱捶打,“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那不是正好?”明帝的声音淬了冰,狠狠在她雪白的颈窝处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湿润的齿印。 “想死也只能死在朕的怀里!到时候别说一副棺材,整个椒房殿的太监侍女,朕都会给他们备好棺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