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冰层下的怪物

    齐藤少尉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复，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军中关于他调职的流言传了几日，有的说他酒后失言得罪了某位大人物，有的说他卷入了某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军需弊案，最终都归于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结论——他被发配到了帝国最北端、与桦太岛隔海相望的苦寒之地，一个连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确切标记的荒僻哨所。同僚们提起时，无不带着一丝困惑的惋惜：“齐藤君？可惜了，那么有眼色的一个人……”语气里残留的，更多是对无常命运的感慨，而非对事件本身的深究。

    小林信介听着这些议论，如同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流言最终尘埃落定，确认齐藤已踏上那趟永不返程的北行列车时，他胸腔里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才仿佛卸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呼吸顺畅了些，可随之而来的并非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寒意的疲惫。那个午后回廊下浓稠的恶意、刺耳的yin笑、刀锋出鞘的铮鸣……以及最后，尾形少佐那双毫无波澜、却仿佛洞悉一切深渊的眼睛，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每一次想起，都伴随着一种混合着后怕、庆幸与自我厌弃的冰冷颤栗。

    风平浪静了不到半月，新的调令下来，一位名叫户冢的年轻少尉接替了齐藤的职位。户冢少尉比小林还小一两岁，脸上带着初入军旅不久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也带着一丝对未知长官的忐忑。第一次需要去尾形宅邸送交重要文件时，他自然找到了小林这个“前辈”。

    “小林前辈，”户冢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讨好，趁着两人在营区回廊下短暂交汇的空档，他压低声音凑近，“听说……您经常去尾形少佐府上？那个……”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眼神里闪烁着好奇与不安交织的光芒，“少佐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刚接手，怕不小心犯了忌讳……”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对即将踏入那座神秘宅邸的未知恐惧。

    小林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户冢那张尚显稚嫩、带着明显探询和依赖的脸上。阳光透过廊柱的缝隙，分割出明暗的光影，落在小林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户冢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

    尾形少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他心底激起了无数混乱的碎片：是军营里永远冰冷如铁的眼神？是道场上沉默如山的力量？是书房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旧纸霉味的案牍？还是……是庭院阳光下，沉默地低头、从少女掌心含入那颗野莓果的瞬间？是百合子夫人垂首斟茶时，指尖几不可察的颤抖？是明日子那清澈无惧的蓝眼睛？

    斋藤少佐的“凉茶”论调，鬼琢虎少佐眼中那令人胆寒的“非人”冰冷，佐佐木上尉对“纲常”的愤怒咆哮……还有齐藤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污言秽语和他最终消失的凄冷哨所……所有画面、所有声音、所有冰冷的、灼热的、扭曲的、纯粹的感知，在这一刻汹涌地冲撞在一起，如同冰层下翻滚的暗流，几乎要将他撕裂。

    小林沉默着。

    时间在户冢越来越局促不安的等待中，被拉扯得异常漫长。小林的目光越过户冢年轻的脸庞，投向营房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混杂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冰碴。良久，久到户冢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询问时，小林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户冢脸上，那眼神异常复杂，里面翻滚着户冢看不懂的沉重、疲惫，还有一丝……近乎悲悯的警告。小林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被他从胸腔深处，极其缓慢地挤压出来：

    “少佐府邸……规矩不多。”小林的声音低沉，目光穿透户冢，仿佛看到了那座深宅大院冰冷华丽的外壳之下，某种无声涌动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但……只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他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里蕴含的无声警告，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户冢心惊rou跳。小林的眼神锐利如刀，牢牢钉住户冢那双瞬间充满惊愕和困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落：

    “记住，户冢。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或者……心里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念头……”小林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离西翼那个女人远一点。不要靠近她，不要看她，更不要妄图与她有任何交集。她的名字，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禁忌。”

    户冢彻底愣住了，脸上血色褪尽，年轻的眼眸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巨大的恐惧。“女……女人？西翼？”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小林这番沉重警告的含义。在他单纯的世界观里，“不能得罪”的对象，难道不应该是威严的上官本人吗？怎么会是一个……女人？

    小林没有再解释。他看着户冢脸上那纯粹的困惑和惊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荒诞感。解释什么呢？解释那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悖论？解释她的自由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漩涡？解释她清澈的目光下可能掩盖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异火？还是解释……任何试图染指、窥探、甚至仅仅是怀有妄念的人，都会被这座宅邸深处那只无声蛰伏的冰冷怪物，毫不留情地拖入永恒的寒渊？

    他无法解释，也解释不清。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户冢一眼，那眼神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疲惫地转过身，迈步离开。留下户冢少尉独自呆立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在他脚边投下长长的影子，而他年轻的心，已被那句没头没尾的沉重警告，投入了一片冰冷刺骨、充满未知恐惧的迷雾之中。那座看似平静的宅邸，在小林最后的注视里，已然化作了匍匐在帝都繁华光影下的一头巨兽，而西翼那个女人……就是它最危险、最不容触碰的逆鳞。小林的身影消失在营房转角，户冢却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句“不能得罪”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钢印，深深地烙在了他踏入那座宅邸前的最后一丝勇气上。他望着小林消失的方向，又茫然地望向尾形宅邸所在的那个街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看似普通的门扉之后，隐藏着远比战场更令人心悸的、无声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