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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处的藩篱(上)

    

第四章 他处的藩篱(上)



    梅雨季的闷热在七月流火的炙烤下渐渐褪去,但东京的空气依旧粘稠得令人呼吸不畅。小林信介的军靴踏在通往斋藤少佐宅邸的石径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回响。与尾形宅邸那种冷硬中透着奇异生命力的氛围不同,斋藤家显得更为“传统”,也更符合小林对帝国军官家庭应有的想象。庭院不大,却修剪得一丝不苟,几株名贵的矮松姿态端凝,白砂铺地,纹路清晰得如同军容镜鉴。

    通报过后,小林被引至西向的茶室。茶室宽敞明亮,障子门尽数敞开,穿堂风带来几分微弱的凉意。斋藤少佐盘腿坐在主位,身着家常的深灰色和服,未佩军衔,脸上挂着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他年近四十,体型微胖,在军中素有“笑面佛”之称,为人处世圆滑周到。

    “小林君,快请坐!这鬼天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斋藤笑着招呼,声音洪亮而热情。他面前的矮几上已摆好一套精致的薄胎瓷茶具,旁边还有一小碟冰镇的梅子蜜饯,散发出酸甜的凉气,在炎夏中格外诱人。

    小林恭敬行礼后在客位落座,寒暄几句公务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炎热的天气。斋藤少佐笑着摇头:“这日子,连喝茶都嫌热,还是来点凉的舒坦。”

    话音刚落,茶室侧面的纸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窄缝。一个穿着淡紫色小袖的年轻女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跪行进来。她的姿态极其谦卑,几乎将整个身体伏低在榻榻米上,双手捧着一个盛有冰镇麦茶的漆盘,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扰了空气。她始终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身前咫尺之地,不敢有丝毫偏移。行走时,膝盖在榻榻米上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小林认出来,这是斋藤少佐去年新纳的妾室,似乎是某个小商人的女儿。他记得她的名字,但在这种场合,他绝不会贸然称呼。

    女子膝行至矮几旁,依旧维持着低伏的姿态,将漆盘轻轻放在矮几边缘,双手捧起冰凉的茶杯,先奉给主位的斋藤,再奉给小林。整个过程,她始终没有抬起过头,更未曾与任何人有过视线接触。小林接过杯子时,指尖触碰到对方冰凉微颤的手指,女子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头垂得更低,仿佛犯了天大的过错。

    “嗯,放下吧。”斋藤少佐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家具。

    女子如蒙大赦,立刻伏身行礼,然后保持着低头的姿态,用膝盖一点点向后挪动,直至退到门边,才无声地拉上门,消失在纸门之后。自始至终,她未曾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小林端着那杯冰凉的麦茶,杯壁凝结的水珠沿着指尖滑落,带来短暂的沁凉,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份莫名的滞涩。杯中的冰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茶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下意识地想到了明日子。如果是她在这里,会如何?她大概会赤着脚,端着一盘刚摘下的、还带着露水的果子走进来,毫不在意地将它们放在矮几上,甚至可能自己先尝一颗,然后笑着对斋藤少佐说:“尝尝看?很甜的。”而斋藤少佐……小林实在无法想象斋藤少佐会像尾形那样,沉默地接过她递来的东西,或者在她热时,亲手为她拧一把湿巾。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小林的认知里。

    “说起来,”斋藤少佐拈起一颗冰镇梅子放入口中,满足地喟叹一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状似随意地开口,眼神里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光芒,“小林君最近常去尾形少佐府上走动吧?”

    小林心中一凛,面上维持着恭敬:“是,有些公务需要向少佐阁下汇报。”

    “哦?公务?”斋藤少佐呵呵笑了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声音压低了几分,“我那位尾形老弟啊,啧啧,在营里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冰山似的!我可是好奇得很,他在自己家里头……总该有点不一样吧?”他挤了挤眼,笑容里带着点促狭,“比如……笑起来什么样?不会在家里也板着脸训人吧?那可真够呛的!”他拍着膝盖,发出爽朗的笑声,像是在说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小林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斋藤少佐的问题看似轻松好奇,实则直指核心。他斟酌着词语:“尾形少佐在家中……依旧威仪深重。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想起茶室里尾形沉默地接过湿巾的样子,觉得那实在算不上“不一样”,更无法与“笑”联系起来,“……对待府内事务,自有其章法。”

    “章法?”斋藤少佐的眉毛饶有兴味地挑了挑,显然对这个模糊的回答不甚满意。他身体靠回坐垫,手指轻轻敲击着矮几边缘,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我听说啊,他府上那位……嗯,如夫人?”他刻意用了这个模糊的称谓,红线清晰——他并不知道“明日子”这个名字,“……是北地来的?那地方苦寒,想必也是个能吃苦的性子。不过啊……”

    他拖长了语调,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目光透过袅袅上升的凉气,带着一种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了然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羡慕,慢悠悠地说:“能让尾形老弟那样的人物,把人留在身边,还……颇为优容(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想必是有些本事的。”他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这男人嘛,无论在外头多冷硬,回到家里,总得有个让他松快些的地方,有个能让他……嗯,不那么端着的人,是不是?规矩是规矩,但人嘛,总归是活物。”

    斋藤少佐的目光扫过刚才妾室退下的那扇纸门,又落回小林脸上,像是在佐证自己的话:“就像这茶,规矩是热的好,但天热了,喝点凉的才痛快。尾形老弟那人,看着比石头还硬,可终究不是石头。家里有个能让他放下规矩、松快松快的‘凉茶’……啧啧,也是福气啊!就是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本事’?”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男人对同性的某种隐秘揣测。

    小林听着这番话,只觉得手里的冰茶透骨地凉。斋藤少佐的“凉茶”理论,将他眼中尾形对明日子那份难以理解的“纵容”,轻巧地归类为男人对“解乏玩物”的宠爱。这与齐藤那下流的臆想截然不同,却同样将明日子置于一个被物化、被审视的、纯粹功能性的位置——一件能让家主“松快”的特殊器物。

    他想起了明日子在阳光下追逐蝴蝶的身影,想起她赤着脚踩过青石板时清脆的声音,想起她命令尾形弄干书籍时那双毫无畏惧的蓝眼睛……那绝非一件温顺的“凉茶”!那是一种……连尾形少佐那样的人都无法忽视、无法用常规“规矩”去框定的生命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头又抿了一口冰冷的麦茶。冰块在杯中轻轻碰撞,如同无声的叹息。斋藤家规矩分明的氛围里,那扇紧闭的纸门后,不知名的妾室如同精致的囚鸟。而斋藤少佐口中那杯能让尾形“松快”的“凉茶”,在对比之下,更显出尾形宅邸中那份“纵容”背后难以言说的、令人心悸的复杂本质。小林忽然觉得,也许尾形少佐的沉默,并非只是对“凉茶”的享用,更像是在面对一团无法掌控、也无法熄灭的……异火?

    离开斋藤少佐那看似温和实则壁垒森严的宅邸,空气中残存的梅子酸甜气息很快被东京街头灼人的热浪吞噬。小林信介的脚步有些沉重,思绪还停留在那扇无声开合、隔绝了妾室身影的纸门上。几天后,一份需要鬼琢虎少佐签署的紧急调拨文件,将他带到了另一处截然不同的军官宅邸。

    鬼琢虎宅邸坐落在城东更僻静的区域,围墙高大厚重,门口两尊石制的狛犬怒目圆睁,獠牙森然,透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凛冽煞气。通报之后,小林被引入的并非待客的和室,而是宅邸后院的武道场。

    一股混合着汗味、皮革味和淡淡铁锈(或许是刀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武道场异常宽敞,地面是厚实的硬木板,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四周墙壁光秃,只在正前方挂着一副巨大的“杀”字书道,笔锋凌厉如刀,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场内闷热异常,窗户紧闭,只有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浑浊的光线。

    鬼琢虎少佐正独自一人立于场中,背对着入口。他身形并不特别高大,但骨架粗壮,肌rou虬结,即使穿着朴素的黑色训练服,也能感受到那具躯壳下蕴含的爆炸性力量。他手中握着一柄修长的木刀(真刀不会轻易示人),正在练习极其缓慢的素振。每一次举刀、挥落,动作都精准到毫厘,速度虽慢,却带着一种山岳崩摧般的沉重力量感。汗水顺着他剃得极短的青茬鬓角滑落,砸在脚下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整个道场里只有这单调的、沉重的挥刀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小林屏息凝神,站在入口处不敢打扰,手心微微渗汗。鬼琢虎少佐在军中素有“鬼虎”之称,行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对下属要求严苛近乎残酷。在他面前,连呼吸都需要格外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鬼琢虎才缓缓收势,将木刀顿在身边。他没有回头,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训练后的疲惫,却依旧像刀锋般冰冷地刮过整个道场:“小林少尉?文件。”

    “是!”小林立刻上前几步,双手恭敬地将文件递上。鬼琢虎转过身,一张方阔的脸庞线条硬朗如斧凿,浓眉下那双眼睛如同深潭寒冰,锐利得能刺穿人心。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沾满汗渍的、骨节粗大的手,接过了文件。那双手布满老茧和细微的疤痕,是无数次握刀留下的印记。

    他快速扫视着文件,眉头习惯性地紧锁,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纸背。小林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汗水滴落的声音。

    就在这时,武道场侧面的小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浅藕色浴衣的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清水和一条干净的汗巾。她的动作极其轻缓,如同受惊的小鹿,眼神怯怯地、飞快地瞟了一眼场中的鬼琢虎,随即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颤,端着托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小林认出来,这是鬼琢虎少佐的妾室,似乎是某次战役后“赏赐”的当地女子。

    女子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颤抖着开口:“老……老爷……请……请用……”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瞬间被道场沉重的空气吞没。鬼琢虎少佐甚至没有从文件中抬起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皱了皱眉头。他甚至没有看那女子一眼,只是从喉间极其短促地、冰冷地挤出一个音节:

    “退。”

    如同赦令!女子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几乎是本能地、用膝盖猛地向后挪动了一小步,动作仓促狼狈,差点带翻托盘中的水杯!她手忙脚乱地稳住托盘,再不敢有丝毫停留,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低着头,用膝盖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快速倒爬着退向门口,那姿态卑微得如同一条急于逃生的虫子。直到退出门外,才慌忙拉上门,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刮过,只留下那扇重新紧闭的小门和场内死一般的寂静。

    小林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那女子退下时惊恐万状、如同受惊兔子般的眼神和仓皇的姿态,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家”的温情,只有主仆分明的铁律和冰冷的服从。任何“多余”的存在,都如同闯入猛虎领地的羔羊。

    鬼琢虎少佐似乎完全没有被刚才的小插曲影响,依旧专注地看着文件。片刻后,他合上文件,拿起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如同他的刀法般凌厉霸道。他随手将文件递还给小林,那双冰寒的眸子终于抬起,锐利的视线如同两把无形的刀子,直直刺向小林。

    小林心头一紧,连忙垂首接过文件:“多谢少佐阁下!”

    鬼琢虎的目光却并未移开,他沉默地盯着小林,道场内压抑的空气仿佛又沉重了几分。汗水顺着小林的后颈滑落。终于,鬼琢虎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

    “尾形少佐……近来如何?”他的问题单刀直入,没有任何寒暄铺垫。

    小林心中一凛,谨慎回答:“少佐阁下一切安好,军务勤勉。”

    “勤勉?”鬼琢虎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勉强可以算是一个冷笑的弧度。他向前踱了两步,沉重的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战鼓敲在小林心口。“我知道你常去他府上。”鬼琢虎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他那人……行事如冰,手段似刀,比我更狠。在营里,没人敢直视他。那眼神……能剜下人的rou。”

    他顿了顿,那双冰寒的眸子紧锁着小林,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到更深的东西。“我自认行事冷酷,但尚有底线。他……我看不透。”鬼琢虎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近乎忌惮的意味,“家宅之内,人最松懈。他在自己家里……是否也永远戴着那副冷冰冰的面具?一刻也不曾卸下?”

    鬼琢虎少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小林脸上,那里面没有斋藤的探究好奇,只有一种纯粹而冰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武器,或者……一个潜在的威胁。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小林,而是用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轻轻敲击着手中木刀的刀镡(护手),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每一声轻响,都像敲在寂静道场的心脏上,也敲在小林紧绷的神经末梢。

    “家宅……最是藏污纳垢之所。”鬼琢虎的声音如同从地底渗出,带着金属的寒意,他敲击刀镡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一个连在自己家里都不曾松懈片刻、永远维持着那副‘完美’冰冷姿态的人……”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小林额角的冷汗,“……才是最可怕的敌人。你……懂吗?”

    小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鬼琢虎少佐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他的认知上。在鬼琢虎的眼中,尾形少佐那份在宅邸里也未曾松懈的“冰冷”,并非斋藤所猜测的“松快”前奏,也不是小林曾以为的“珍惜”表现,而是一种更深入骨髓、更令人胆寒的——绝对的自我掌控和永不松懈的戒备!一种将“冷酷”融入骨血、连最私密的家宅也无法使其动摇分毫的……非人特质!

    小林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硬地挺直背脊,在鬼琢虎那如同刀锋般的审视目光和那“嗒”、“嗒”、“嗒”的催命符般的敲击声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沉重。眼前仿佛浮现出尾形少佐那永远深潭般无波的眼神,无论是在肃杀的军营,还是在有着明日子存在的宅邸深处。那份恒定不变的冰冷,在鬼琢虎充满杀气的解读下,陡然化作了令人窒息的深渊。他握着文件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