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柴油旧梦
第十六章 柴油旧梦
现时线-英格兰-汽修厂 凌晨五点,利物浦港的风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浑浊的海水一次次扑上冰冷的水泥堤岸,翻涌间裹挟着浓重刺鼻的柴油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陈渂钦单膝跪在一辆半报废的拖车底盘下。冷风裹着咸腥和油污的气味,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正对付一处顽固的引擎漏油点。 黑稠的机油顺着扳手滑下,渗透了他左手,尚未结痂的裂口在缠裹的绷带下渗出的暗红血渍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污秽的深褐色。他咬紧后槽牙,下颌绷紧,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到扳手上,狠狠拧紧最后一颗螺丝。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被风声吞没。他封住的,仿佛不止是漏油的管道,更像是一个早该被彻底埋葬、却又不断渗漏的旧梦。 一场毫无意义的斗殴,起因模糊,只记得碎裂的酒瓶和对方眼眶崩裂的血。湿透的绷带紧贴着皮rou,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底下未愈的伤口,带来阵阵钝痛。脚下的公路地面坑洼不平,积着黑绿色的水洼,一脚踩下去,混着废弃柴油的脏水便溅起,短暂映照出断裂的船桅残影和城市光污染晕染病态的天空。 陈渂钦撑着车身站起来,膝盖关节发出“咔”一声轻响,如同老旧琴弦不堪重负的断裂。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胡乱抹了把脸。黑色的机油在眼角拖出一道污痕,像一条干涸扭曲的泪痕。 “你睇下你自己,仲似唔似人?”(你看一下你自己,像不像个人?) 那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脑子里炸开,清晰得如同附耳低语。是何家骏的声音。 记忆瞬间被拉回洋城某个同样湿冷的凌晨,油腻腻的大排档。劣质灯泡的光线下,何家骏醉得眼神涣散,抄起半瓶啤酒,“哗啦”一下全倒在他头上。冰凉的液体顺着发梢、脖颈流进衣领。然后,那人带着浓重的酒气,湿漉漉的声音里淬着冰的嘲讽:“渂钦,你乜都唔似,只似一件残货。”(陈渂钦,你什么都不像,就像件破烂货。) 陈渂钦当时没动怒。他只是静静坐着,指尖捏着桌角那个沾满油污的烟灰缸,手腕一抖,将半截烟灰精准地弹进何家骏面前同样浑浊的啤酒杯里。看着烟灰在泡沫里慢慢下沉,他才抬眼,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平静:“你醉样最性感。”(你喝醉的样子最性感。) 此刻的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湿冷的堤岸边坐下。水泥寒意透过工裤直刺骨髓。陈渂钦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个残破的钥匙扣。金属环的部分早已锈蚀斑驳,挂着的塑料小猪玩偶被火烧掉了一角,留下焦黑的印记。这是2011年那间旧出租屋的门钥匙。一个早就打不开任何门的遗物。 指尖摩挲着焦黑的小猪,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记忆的闸门再次被冲开——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厨房里油烟机轰鸣,掩盖不住身后骤然贴近的体温和粗重的呼吸。何家骏第一次从后面抱住他,guntang的嘴唇带着湿气,印在他敏感的耳后皮肤上。 “你个背脊,好热。”(你的背,好热。) 那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舌尖紧接着在他紧绷的脊梁骨上舔过一道,“似炉灶。”(像烧热的灶台。) 陈渂钦的身体瞬间僵硬,握锅铲的手指捏得死紧。锅里热油“滋啦”爆响,一滴guntang的油星猝不及防地溅到他手背上,烫出一小片红痕,迅速鼓起水泡。他喉咙里哽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机械地翻炒着锅里的菜。 这块陈年的烫伤疤痕还在手背上。它被这些年累积的机油污垢、新的伤口和洗不掉的柴油味覆盖,却从未真正消失。像刻在皮肤下的烙印。 身后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一连串听不懂的、暴躁的波兰语咒骂。是一个工人失手摔了沉重的油桶。 陈渂钦没有回头。巨大的噪音只在他脑海里激起一片短暂的回音,随即被另一个更清晰的画面覆盖: 何家骏躺在他身边,侧脸贴着他汗湿的脖颈,呼吸灼热。一根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在他腰窝那处敏感的凹陷里,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写咩?”(写什么?) 他当时问,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 “写我哋以后会去旅行,”(写我们以后去旅行,) 何家骏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手指的轨迹划过皮肤,留下微痒的触感,“英国、曼城、湖区、苏格兰。”(英国、曼城、湖区、苏格兰。)他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变得有些用力,“然后你返洋城,我唔返。”(然后你回洋城,我不回了。) “点解?”(为什么?) “我留低睇你点走。”(我留下来,看你怎么走。)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某种晦暗的执拗。 那时陈渂钦笑了。胸腔震动,带着一种被荒谬感击中的轻松。他从未当真,从未想过这个满嘴跑火车、行事乖张的人,竟会真的将一句醉话或戏言,变成钉入现实的楔子。 现在,他在英国,在利物浦。何家骏的确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以一种他无从知晓的方式,履行了那句戏言的后半部分。而他陈渂钦,是真的一个人走了。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柴油味和无法愈合的旧伤。 港口刺耳的广播声响起,催促着换班。陈渂钦撑着膝盖站起来,动作牵扯到腰背和手腕的伤处,尖锐的疼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身上混杂着机油、血腥、海水的咸腥,还有一种更虚无的、属于破碎旧梦的尘埃气息。 他走回车里,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天开始亮了,雨依然未停。他打开收音机,听到一段模糊的新闻,内容不清,只听得见一个词反复被提起:“失踪人士。”天开始亮了,雨依然未停。他打开收音机,听到一段模糊的新闻,内容不清,只听得见一个词反复被提起:“失踪人士。” 他伸手进去收纳包找烟,指尖触到一张粗糙的纸巾。抽出来,上面还残留着半张粤语报纸的碎片。油墨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的轮廓:“珠……夜……价……涨”。 珠江夜游票价上涨。 他面无表情地将这张沾着油污、印着故乡残影的纸巾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塞进了同样污迹斑斑的上衣口袋。 一张承载回忆的废纸,被他像收殓遗物般贴身带走。 陈渂钦关掉广播,闭上眼。 狭小的车厢瞬间被死寂和更浓重的柴油味填满。他闭上眼,将头重重靠在的椅背上。 一个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念头:溃烂的温柔。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愈合。只有一层又一层覆盖在旧伤上的痂,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彼此或命运,再次狠狠撕裂。如此循环,直至深入骨髓。 在利物浦港区边缘,距离陈渂钦那辆破旧小车几英里外,一条同样被柴油和雨水浸透的僻静街道上,一个身影正冒雨疾行。那人穿着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了毫无血色的唇。脚步有些虚浮,踩在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何家骏拐过一个堆满废弃集装箱的转角,身影短暂暴露在远处港口塔吊微弱的光线下。帽檐阴影下,一道略显狰狞的新鲜疤痕,从眉骨斜斜划向下颌,如同被命运粗暴刻下的印记。他停下脚步,似乎被什么牵引,下意识地朝港口深处、陈渂钦所在的大致方向,投去短暂而茫然的一瞥。 雨幕厚重,视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很快收回目光,拉紧帽檐,继续没入更深的阴影里,仿佛只是被一阵毫无意义的风吹动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