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八)
烬韶华(八)
初冬的晨光薄如蝉翼,洒落一室清冷。 你仅着一袭素色单衣,未簪饰物,墨色长发如瀑披散,衬得一张小脸愈显苍白,宛若冰雕雪塑。 你蜷于软榻,怔怔望着窗外纷扬的细雪,漆黑眼眸蒙着一层朦胧雾气。 周身寒意侵骨,你却浑然不觉。 心中空茫,似这漫天雪絮,无根无依。 誉王府倾覆之日,亦是这般飘雪的冬日。 彼时你尚在王府后院,与几名贴身侍女嬉戏打闹,团雪掷玉,笑声琅琅。 卫青静立廊下,剑眉微蹙,目光紧紧追随你的身影,生怕你有一丝闪失。 你悄然捏起一枚雪球,精准掷向他深色衣襟,绽开一团白痕。 你扬唇而笑,眸若点漆,熠熠生辉。 少年无奈,却纵容地握住你冻得通红的手,纳入他温热掌心。 侍女们掩口窃笑,纷纷打趣:“小夫妻不知羞!” 往日你从不以此为忤,如今渐通人事,反觉耳根发热,不由羞恼轻斥:“胆子愈发大了,连我也敢编排!” 她们嬉笑着扮鬼脸,四散躲开。 你抽出手,俯身拢雪,对他软语:“怀信,快帮我多捏几个,今日定要叫她们讨饶。” 少年低应一声“好”,便屈膝蹲下,为你仔细捏起雪球。 一时间,庭院内笑语喧阗,雪球来往纷飞,夹杂着娇声求饶。 你颊畔笑意烂漫无忧,而身旁少年目光始终沉静追随,如影随形。 慕王麾下铁骑踏破王府安宁,来得毫无征兆。 护卫浑身浴血冲入院中,嘶声疾呼:“郡主快走!慕王的人杀进来了!” 满园欢愉霎时死寂,旋即被惊恐尖叫与奔逃声撕裂。 温热血液溅上脸颊的黏腻触感,至今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昔日熟悉面孔皆倒卧血泊,神情凝固在最后一刻的惊惧。 誉王府护卫与入侵者厮杀成一团,刀光剑影间,卫青死死攥住你的手,护着你且战且退。 你心神俱裂,从未想过固若金汤的誉王府竟会于光天化日下轰然崩塌。 一群劲装男子围堵去路,厉声喝道:“除宝珍郡主,格杀勿论!” “不——!” 你惊恐瞠目,泪水再次决堤,眼睁睁看少年被重重围困。 少年身法凌厉,剑出如虹,招式狠辣果决,俊容冷峻如冰,手起剑落间便收割数人性命,逼得围攻者渐生怯意。 你望着遍地残肢断躯,跪地干呕不止。 顷刻间,周遭已成血海,蜿蜒流淌的猩红浸染了你的绣鞋。 卫青遍身鲜血,白皙面颊亦溅满血点。 他疾步而来背起你,气息微促:“郡主勿惧,怀信必不令他们伤你分毫。” 你瞥见他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血,声音染上哭腔:“你受伤了。” 他语气平静无波:“是旁人之血。” 可你分明看见那道创口。 他负着你跃上高墙,你伏在他宽阔背脊,遥见王府四处火光冲天,厮杀未止,昔日的家已成人间炼狱。 怎会如此? 爹爹、娘亲他们…… 你不敢再想。 逃至后院竹林,喧嚣渐远。 你趴伏他背上,面无人色,耳畔只闻少年几不可闻的足音与愈发沉重的呼吸。 倏然,破风锐响袭至! 未及回神,便听卫青一声闷哼,双臂脱力,你从他背上跌落在地。 少年踉跄跪倒,一支紫翎箭深深没入他臂膀。 他单手剧颤,艰难拔出箭矢,鲜血喷涌。 你瞳孔骤缩,那箭镞竟淬得乌黑! 他撕下衣摆,紧扎伤处上方,用力挤压黑血,呼吸粗重紊乱。 他挣扎起身,半跪于你面前,仍欲背起你继续逃亡。 你泪落不止:“逃不掉的……怀信快走!他们只要活捉我,不会伤我性命……但会杀你!你会死的!” 慕王有备而来,甚至埋伏如此神射手,取你二人性命易如反掌。 你语带哭腔催他离去,手却死死攥住他衣袖,不舍放开。 少年跪定你身前,目光沉静望入你眼:“怀信若死,亦当死于郡主身侧。此命为郡主所赐,此名亦为郡主所予。” 他垂眸,声线低沉似呢喃:“我之一切,皆属郡主……自郡主赐名怀信那日,我便立誓护佑郡主,永不离去。” 你怔怔望他。 他素来内敛寡言,从未吐露如此直白心迹。 你一时悲喜交加,终未再推他离开。 你们紧紧相拥,感受彼此温息与擂鼓心跳。 杂沓脚步声渐近,火把光隐约可见。 你轻声道:“怀信,若你我皆得生还,你答应我,定要来寻我,可好?” 语带哽咽:“我们说定的,待我及笄,你便娶我。” 少年松开怀抱,为你拭去涟涟泪水。 你泪眼朦胧抬眸,见他冷峻面容竟缓缓绽开一抹极温柔的浅笑,宛若冰消雪融。 他一向沉静的墨眸此刻灼灼生辉,低柔道:“郡主常言,怀信是您童养夫。若怀信活着,无论您在何方,我必寻得。若怀信……” 他轻声如叹:“即便怀信身死,亦将化作厉鬼,杀尽令您垂泪之人……” 你抬手轻抚他染血俊颜,目光温柔而哀戚,似要将他此刻模样刻入骨血。 此后经年,午夜梦回,少年那日的笑容总浮现眼前—— 面染鲜血,目光却温软如春,话语那般决绝又那般缠绵。 怀信,我好想你。 你快来接我,可好? 我好冷,好冷。 好像……快要撑不下去了。 你目光直直望向窗外飞雪,唇瓣无声翕动。 ------------ 午时,雪止天晴。 你草草用过几口午膳,欲回房歇息。 绛桃却掀帘而入,柔声道:“睇雪大人,钰娘吩咐午后大堂议事,请各位姑娘与管事皆前往。绛桃为您梳妆,这就去罢。” 云韶院定期议事,唯韶华与云娘有资格列席,多关乎营收琐务与宴饮筹备,偶有钰娘嘉奖或训诫。 你倦怠应允,坐于镜前任绛桃梳理长发,绾成简约发髻,簪一支银穗步摇,披上淡紫锦纹冬氅。 至大堂时,已是人影济济。 钰娘端坐主位,面覆寒霜,几名账房与管事垂手侍立其后。 你垂眸缓步穿行人群,所过之处,诸女自动避让一道。 你默立最前——历来唯有韶华能站于此位。 片刻,钰娘扬声道:“既人已齐,议事便开始。今日只一事要宣。” 她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于你面庞。 “即日起,睇雪褫夺韶华之位,降为云娘,与其余云娘同等。香絮晋为新任韶华。议事毕,便将睇雪所居琼苑腾予香絮,睇雪迁入香絮旧居。” 你低垂的眼睫骤然一颤。 倦意霎时消散,只余凛冬寒意刺入骨髓。 满堂死寂一瞬,旋即哗然。 抽气声、议论声如潮水涌起。 你难以置信抬首望向钰娘。 她容色平静,甚至惬意呷了口茶。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狂喜:“钰娘!香絮定不负所望!必成为比睇雪更出色的韶华,教天下男子皆为我倾倒!” 你抢步上前,面色惨白如纸,声音发颤:“钰娘……为何?这是为何……” 你仍无法相信。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你分明是浮光城最炙手可热的花魁! 钰娘搁下茶盏,冷眼睨你:“你待客日益懈怠,人渐懒散,屡于贵客宴演出错。云韶院规,视客如天!你这般,还配居韶华之位么?” 你瞠大双眸,唇瓣微张,却吐不出一字。 半晌,你似抓住浮木,急声道:“可我这两月营收不降反升,未致实损。钰娘,我往后绝不再犯……求您再予一次机会……” 你屈膝跪倒她面前,无措拉住她衣袖。 眸中水汽氤氲,哀恳之色泫然欲滴。 长睫颤如蝶翼,碎玉般脆弱神情我见犹怜,偏生眼尾天然微翘,泄出一丝若有还无的媚意。 钰娘静默看你片刻,忽轻笑一声:“我这辈子见过的美人无数,承认你是我所见最美,最具风致的一个。不过……” 她语锋陡转冰冷,抽回衣袖:“这套功夫,还是留给客人罢。犯错便当受罚,触犯院规底线,纵是韶华亦无例外!不叫你吃些苦头,你怎知悔改?” 你眼底柔光顷刻冻结,怔怔望她。 她俯身凑近,低声耳语:“这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 语毕,她起身离去,留你独跪原地。 身后议论声愈发嚣狂。 “恭喜香絮!我早觉你较睇雪更宜为韶华!” “哎呀,尚有许多需学之处,然我得势必不忘众姐妹。” “正是!不似某人,自视清高,以为自己是神女呢!” “早瞧不惯她那副孤傲样!同是风尘沦落人,谁又比谁高贵!” “哟,你不知?她昔日可是郡主哩,誉王府千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一声阴阳怪气。 “誉王早作古八百年!罪臣之女有何可傲!我看是千人骑万人唾之娼罢!” 几声嗤笑毫不掩饰。 你垂眸不语,浓密长睫掩住眼底所有情绪,唯有一线清泪无声滑落,浸入衣襟,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