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韶华（一）

    “怀信！怀信！快帮我把风筝摘下来！”

    明媚日光下，身着柳青色裙衫的小女孩，踮脚指着歇在琉璃瓦上的燕形纸鸢。

    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一双乌黑瞳仁亮得惊人，眼尾微翘，睫影如蝶栖。

    身旁少年身形已见挺拔，玄色劲装，马尾高束，眉目英朗。

    他低声应“是”，足尖轻点宫墙，如鹞子翻身，转眼便将纸鸢纳入手中。

    他俯身递来，女孩接过纸鸢时却忽然踮脚，樱唇在他颊边轻轻一碰。

    少年倏然后退半步，耳根染霞，声音微哽：“郡主……请莫再戏弄怀信。”

    女孩扬起小巧下颌，眸中闪过狡黠光采：“才不是戏弄！怀信便是我的夫君——童养夫！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少年睫羽低垂，默然不语，唯有通红的耳廓泄露心绪。

    女孩却浑然不觉，软软握住他宽大手掌：“好饿……我们回去罢。”

    夕阳西沉，两道身影依偎着消失在朱红宫墙尽头，地上拖曳着长长的影。

    …………

    “睇雪大人！睇雪大人！”

    急促女声将你从梦中惊醒。

    你倏地睁眼，眸光涣散，额间沁出细密汗珠。

    良久，视线才聚焦于头顶繁复华丽的绡纱帷帐。

    “睇雪大人，见客的时辰将至……”

    你侧首，见床畔立着一名梳惊鸿髻、点正红唇脂的年轻女子。

    那是新晋云娘绛桃，昨夜才被钰娘指派至琼苑侍奉。

    而从前侍奉你的云娘……

    你眼底掠过一丝隐痛，旋即弯起得体浅笑：“知晓了，唤秋娘来梳妆罢。”

    铜镜中映出一张未施脂粉的脸。

    墨发披散，更显肌肤莹白如雪。

    鹅蛋脸小巧，眉眼稠丽，鼻梁纤巧挺直，唇瓣淡似初樱。

    你静坐镜前，如一尊任人妆点的白瓷人偶。

    秋娘指尖带着脂粉香与微糙温热，细细梳理你瀑般长发，口中断续絮叨：“……今日贵客点名要听新谱的《月下凝》，钰娘特意交待，万不能出半分差池。咱们云韶院的韶华——咱们璃光姬的场子，何时曾失过风仪？”

    梳齿掠过发丝，带来细微酥麻。

    惊鸿髻层层绾就，秋娘自妆奁取出流光缎所制钗环并点翠珠花——唯韶华可享的殊荣。

    玉簪冰凉的尖端触及头皮，你轻轻一颤。

    “这流光缎钗饰，也唯有衬你。”秋娘叹道，“灯下流转生辉，不知要勾去多少魂灵。”

    香粉敷面，螺黛描眉，胭脂纸润泽苍白的唇。

    镜中人逐渐华美精致，却亦如墙上工笔美人图，失了温度。

    云娘为你披上贵客所赠月纹流光缎舞衣。

    轻薄衣料在光下流淌银白光华，如月华倾泻。

    衣带系紧，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秋娘退后两步，满目赞叹：“真是……月宫仙娥亦要逊你三分。”

    你微颔首示谢。

    门外脚步声细碎，小婢女软声通传：“璃光姬，乐起三遍，钰娘请您移步揽月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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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提灯小婢前导，你扶绛桃手腕，缓步穿过连接琼苑与乐坊的曲廊。

    夜中云韶院灯火璀璨，丝竹喧笑四面涌来，混着名贵香粉与酒气。

    渐近揽月阁，乐声愈清晰。

    珠帘垂坠，内里觥筹交错，男子谈笑带着品评与期待。

    钰娘热情恭维之声传来：“……各位爷稍候，璃光姬即刻便至，定不负今夜良辰……”

    珠帘被侍女左右掀起。

    阁内声响霎时寂灭。

    所有目光——好奇的、审视的、贪婪的、欣赏的——尽数凝于你身。

    你微垂睫，未立即抬眼，只莲步轻移，袅袅行至厅中锦毯之上。

    流光缎在烛火灯球照耀下焕发幻彩，与发间饰物交辉。

    比华衣更夺目的，仍是那张绝艳容颜。

    你屈膝行万福礼，声清越而疏离：“睇雪见过各位大人。”

    身姿纤细窈窕，颈项修长，肩线柔美，因常年习舞而体态轻盈，举手投足皆蕴韵律。

    抬眸时，眼波似水，缓缓流过席间每位贵客。

    你整张脸最动人处当属那双含情目——

    大而明亮，眼尾微扬，睫羽浓长，瞳仁墨黑，看人时常带朦胧氤氲，眼波流转间天然缱绻，欲语还休。

    席间男子脸上皆写满惊艳与占有。

    乐师备妥。

    你至琴案后落座，纤长素指轻搭琴弦，姿态优美如蝶栖花枝。

    “今日为各位献曲《月下凝》，愿不负良辰。”轻声如絮，融入渐起的箫声。

    指尖拨动，琴音初时低回婉转，如月下独徘徊；渐转空灵邈远。

    你弹得专注，似世间唯余你与瑶琴。

    专注神态透出易碎之感，直击人心柔软处。

    偶一抬眼，见席间一紫袍男子目光灼灼；另一年轻公子眼神痴迷，忘举手中杯盏。

    你早已熟稔这般目光，亦熟稔男人心性。

    自十五岁登台成为云韶院韶华，至如今浮光城无人不晓璃光姬艳名，你早已是技艺精湛的艺伎。

    琴声哀婉，何声为戏，何声为真，纵是你自己，亦早已辨不分明。

    浓睫之下，掩着化不开的漠然与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