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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涯霜雪霁寒宵

    

一、天涯霜雪霁寒宵



    (一)

    斗方大的一片光,从狭小的窗子中照进来,打在青砖地上。囚室狭小,一只灰褐色的鼠堪堪躲着那光,唧唧格格地啃着什么。除了老鼠啮食的声音,没有一点别的声响。这里除了鼠,还有两个人,他们正在角落里睡着,看不出何等面貌,也不是人的睡相,而是猫狗似的,紧紧依偎在一处不分头尾。唧唧格格的声音停了,墙角的老鼠竖起前爪,随即一扭身钻进砖石的缝隙里。

    囚室的门震动了起来,陈年的灰尘纷纷腾起,在那一方天光里翻飞。终于,锁链豁朗落地,门扇打开,刺目的光冲破斗方,照亮了整间囚室。

    原本睡着的两人醒了,依旧蜷在一处,以两双乌黑的瞳仁直直望着来人。来人以袖掩鼻,用脚尖将拧断的锁踢开,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对上那两双眼睛,不由后退了半步。

    那猫狗一样在角落里依偎着的,正是先太子的一双儿女,安定郡王萧令豫和他的双生meimei长信郡主萧令臻。

    自先太子暴薨、太子妃被皇后勒令幽居之后,宫中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十年间,只有掖庭宫的小黄门每日打开那斗方大小的囚窗,送进粗砺的饭食。原本的金枝玉叶,现在是两只污秽的野兽。

    “竟还真活着呢……”屈尊来此的首领太监摇了摇头,依旧掩着口鼻,背过身去向一旁等待的内人示意。

    前来辨认的前东宫司饰内人张氏仔细端详了许久,才终于点了头。

    “阿娘呢?”名为萧令豫的少年哑声开口。

    “裴庶人……咳,太子妃弘道元年就薨啦。”首领太监回答。

    少年似乎不能理解,仍旧紧紧抱着他的同胞meimei,那个曾和他一起在母亲的zigong里联手抵足栖息着,又与他同一天降世的meimei。

    少女终于自少年怀中抬起头来,同样毫无反应。

    他们身为金枝玉叶的记忆已经模糊。十年里,从七岁到十七岁,他们只有狭窄囚室中的彼此,几乎遗忘了一切。

    首领太监潦草地传达新主的旨意,力求尽快完成使命。

    原来他们的祖父母已经去世,他们的几位叔父轮番做了几个月的皇帝,如今也死了。新主清查前朝宗室,才发现掖庭宫中还幽禁着前太子的一双儿女。

    “天可怜见……”张内人满面泪水,合掌低语。

    少年站起来,少女躲在哥哥身后,依旧蜷缩在墙角里。

    宫人们决定先将长信郡主搭救出来,少女面对用意不明的陌生人,像小野兽一样尖叫起来。

    “哥哥!哥哥啊——”

    少年凶狠地推开靠近meimei的所有人,却有更多的手抓住他,又抓住他身后的meimei。

    “臻儿!——”

    曾是金枝玉叶,太子和太子妃膝下玉一般的两生花。

    他们失去了一切,也忘记了一切,无尽的囚苦中,唯有彼此的名字,是他们为数不多还未忘记的字眼。

    (二)

    “冷得出奇!自咱落生以来,就没经过这么冷的冬天!”

    “……你可听说了吗?怕人得很!说是连人话都不会讲了,两个野兽似的,险些把张内人咬死。”

    两个值夜的小内监并肩走着。细细的雪粒子直往他们脸上扑,他们不由眯缝着眼睛放慢了步伐,还留意用手遮着些风,以防提灯被风吹灭。如今皇城里也不比往日,就连值夜内监们的灯油都不足够,因此他们两个也只分得一盏如豆的小小灯火,那光只勉强照得出两人身前得方寸地,半步之外便是nongnong的黑暗。

    “唉。”当中一人叹息,半天不言语,走出几十步又说,“可怜。”

    “可怜归可怜,如今又怎么说呢?”

    “能怎么说?换了天了。”

    两人又叹息,沉默下来。

    “幸亏是换了天,”一人突然说。

    “咱们有条命活就很难得了,哪能替那金枝玉叶cao心。”

    “谁说不是呢。这雪下得要人命!”

    旧主已殁,敌军占领的皇城中,秩序还勉强维持着。小内监手里风灯摇摇晃晃,其中一人估摸准了时刻,轻轻敲了敲手中的竹梆子。“乓”地一声脆响,夜色里起了一层涟漪,于高峻宫墙和窄巷里回荡,渐渐被黑暗吞没。

    值夜打更的声音传来,令臻的耳朵动了动。

    看守她的几位宫人正倚着熏笼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令臻从床背后溜下来,悄悄走到窗前。夜深雪重,窗外只有浓稠的黑暗。

    她推开窗扇,两只手死命撑着,终于整个人落在窗外的雪地上。令臻逃了出来,却不知道要往哪去,只觉得四周广大得可怕。于是她本能地去寻找那间她和哥哥的囚室。她踉跄着,在新积起来的雪地上印出两行纤细的脚印。

    她脚上的冻疮裂开,在雪地上留下刺目的血花。她早已习惯了这样刺骨的冷和疼痛。无数个冬夜里,是哥哥和她互相用体温暖着各自心口里的一点血。哪怕手脚都冻烂了,只要心没有冻着,人便可以活。待到春季和暖起来,他们身上的疮口就会慢慢痊愈,直到下一个冬天再次发作。

    “你是哪一宫的宫人?”

    不是哥哥。令臻本能地掉头就跑,可她那关了十年的身子比她想象中虚弱得多,没有两步就教她跌倒在雪地里。她死命抠着身下的雪,试图撑起自己不听话的身子。脚步愈发近,令臻背后亮起来,将她狼狈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令臻不动了,弓着身子屏着气,如同黑夜里被猎人的火把照着的野兽。

    身后的人待要上前,她哑声开口:“不许过来。”

    “你不要怕,我并不会伤你。”来人温声开口,又问:“你是哪一宫的宫人?”

    令臻不回答。她身后的人迟疑了许久,终是不顾男女大防,上前解了自己的貂裘披在令臻身上。霜锋似的毛覆在身上,竟是暖的,令臻讶异,抬起头来。来人是个年轻男子,此时他身后的随从提灯向前,照亮了他的面容,令臻并没有自当中寻到恶意。

    “这样的雪夜,你是要去哪?”男子问,“若是顺路,我送你一程吧。”他开了口,又觉不妥,于是又道:“你不要走,我去寻两位宫人送你。”

    “你可以找到我哥哥吗?”男子正要转身,令臻忽然问。

    “也许可以,只是你当告诉我,你的哥哥是谁。”

    她的哥哥是谁?令臻思考起来。“当然是哥哥。”

    男子皱起眉来。一旁的随从低声劝说:“殿下走吧,这小娘子颠三倒四,怕不是个疯的,留给我们料理就是了。这样的大雪天,若着了寒气,叫我们回头怎么交代?”

    男子不理会随从的建议,又问:“这世上可是有许多哥哥,你是要我去找哪一个?”

    “只有一个的。”令臻有些困惑,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许多个哥哥?

    “那你的哥哥……长什么模样?”

    “哥哥同我一样。你见过我,便认得出我的哥哥。”

    双生兄妹。男子面上的微笑消失,怔怔端详着眼前这奇怪的女子。她瘦得可怜,没穿鞋袜,手脚上遍布着红紫的疮疤,面容却是玉一样的面容。

    “长信郡主?”他轻声问。

    令臻对自己的封号已经很陌生了,她默默想了很久,才开口问:“你见过我哥哥?”

    那男子侧过身向随从轻声吩咐了两句,又对着令臻说:“郡主先回去吧。过些时日,郡主与我们回上京去,自然会见到哥哥。”

    “还要多久?”令臻问。

    没有回答。

    “我哥哥还好吗?”令臻又问。

    男子迟疑了一会,又答:“好。”

    (三)

    “倒不是疯,也不是傻。”一个宫人叹了口气。

    另一个宫人站起身向内张望了一眼令臻,见她依旧沉睡,便坐回同伴身边,低声道:“真不如疯傻了好。不见天日地关那些年月,也不知道怎么捱的。一个女儿家,手脚都冻烂了,哪里是金枝玉叶,比别人家的奴婢还不如。”

    “可怜。”

    “你别只说可怜,昨晚要不是舒王差人悄悄送回来。你现在怕是差事都没了。”

    “差事!柳jiejie糊涂了。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以后哪有什么差事?”旧主都没了,齐国人总是要回上京的,她们这些前宫人又能有什么差事。

    “兴许呢。”柳内人随口说,“偌大个金陵,真就不要了?不过,幸亏是碰上那一位。要是碰到别人……”她脸色发白,想起数月前皇城陷落时的惨状。

    张内人忽然冷笑了一声:“现世报么!对亲骨rou那样狠,又不肯担那弑亲的恶名,千算万算,还不是——”

    柳内人忙摆手,示意同伴勿要多言。

    ——还不是让齐国人踏破了宫阙,权术心机化作了土。张内人咽下将说未说的话。

    柳张两位内人坐叹了一会。她们都是旧日里郁郁不得志的人物。张内人是已故东宫的司饰,柳内人是高皇帝临幸过又抛到脑后的宫人。两人都是在这宫里绝无前程的人,不过挨着年月才熬到如今,对于皇室的覆灭并没有太多感伤。

    柳内人呆了一会儿,起身去翻了翻薰笼上的衣裳。

    “柳内人!”一个小内监在窗首连声唤。

    柳内人摇手不迭,小声道:“什么事?人还睡着呢。”

    那小内监闻言收了声,点了点头,走到廊下抖了抖蓑衣上的雪,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内监取出怀里的一个包裹,递给柳内人,柳内人打开,却见是一盒子治冻伤的獭油。

    “兵荒马乱的,你从哪寻来这个?”柳内人有些担忧。这獭油是皇帝每逢腊月才分赐群臣的御寒之物,在过去太平年月里,也要几千钱一两,并不是一个小内监轻易弄得到的物事。

    那小内监只不说话,向里间努了努嘴。张内人明白过来,按下柳内人的手,默默把东西收了。

    柳内人看了张内人一眼,叹了口气。小内监自然是寻不来獭油,那除了昨夜里送令臻回来的舒王,便没有别人了。

    小内监取了獭油,又卸下背上一个褡裢。几个人打开,竟然是冬日里御寒的衣裳,面上素淡不起眼,内里却尽是雪白的狐肷,绒毛极密极厚,触手生暖,将人手指都埋了进去。

    “……说是不方便寻别的女儿家东西,余下的就只好请两位内人费心。”

    张内人合掌拜了一拜,替舒王念了一句佛号。

    “可好么?”小内监示意屋里。

    柳内人又叹,道:“人烧得guntang,说了半夜的胡话,到早上才安稳些。”

    “这大雪的天,你好歹暖一暖再走。”张内人将衣裳收好,轻声叫住那正要披了蓑衣出门的小內监。

    小内监微笑摇头。“那位急等着咱复命呢。”

    两位内人见状不再客气,各自点了点头,张内人自一旁寻出一个铜手炉来,装好了炭,递在小内监手里,

    小内监忙摇手:“张jiejie,这怎么好意思。给我拿走,你用什么呢?”

    张内人笑了笑,道:“你不必见外,我也不是送你的。等停了风雪,你送回来给我便是。”

    小内监点了点头,在屋檐下戴正了斗笠,不出十几步,身影便消失在雪幕中。

    “这样大的雪!我自进宫来,这二十年里都没有见过。”张内人感叹。

    “倒是难得有心。要是真跟了那位,也倒是好。”柳内人想了半晌,又犹豫着开口,“只是,那一日你是亲眼看见的。当真是……?”

    流言甚嚣尘上——玉叶金枝,同胞兄妹,却在囚牢里做了夫妻。

    “你别信那些,能有什么?!”张内人少见地发了火,一双眼睛里泪汪汪的,“六七岁起就没了爹娘,一丝一毫也不懂得,他们能做什么?”

    张内人正这么说着,忽然住了口。令臻已经默默地起来了。她赤着脚一声不响地站着,单薄的身上只穿着寝衣。

    “天可怜见!如何起来也不喊人,就这么站在风里?”

    两位内人忙寻衣裳裹她,又唤小婢烧热汤。

    “哥哥呢?他去哪了?”令臻不领情,只是犟着身子站着。

    “郡王自然是——自然也和郡主一样有人照应。”

    “到哪里去了?”令臻愤怒地甩开拖着她的两位内人,“去哪里了?!你们还给我!”

    令臻发起怒来,几个人也制不住。

    “怎么这样不讲道理!”柳内人刚一开口埋怨,又后悔起来——令臻当然不懂道理,她是七岁上就没了爹娘,从此便不见天日的可怜人。

    令臻被许多人按着,挣扎不得,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张内人慌得用两只手抹她的眼泪。“好孩子,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看看,你可还记得我吗?”张内人跪在令臻跟前,扳着她的肩。

    令臻渐渐平静下来,乌黑的瞳仁停在张内人面上。十年了,她童年时的记忆已经混乱模糊。

    “张内人。”令臻轻轻说。

    那时也是这样的下雪天。她的父亲端坐窗前,望着庭院里的雪,司饰内人张氏在后专心束发。她等得不耐烦,摇着傅姆的手,要傅姆允许她去玩雪。其他事她已经记不分明,但她还记得自己羊皮金的小靴子踩在新雪上那样吱吱嘎嘎的奇异声响。

    “你怎的老了?”令臻说,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张内人。她记忆里那张清秀的面容,如今也有了与傅姆脸上一样的纤细纹路。

    “好孩子……十年了啊……”张内人把令臻抱在怀里。令臻自张内人怀中挣扎出来,似乎并不理解张内人的感伤。

    “当真有十年吗?”令臻问,默默数着她和哥哥遭遇过的冬天。矮小的囚室内没有昼夜,只有更替的寒暑。

    张内人望着令臻,许久才点了点头:“那年也是腊月里,到如今,可不是整十年了么。”

    (四)

    令臻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个冬天。身着丧服的阿娘跪在阿婆的女官们面前,在东宫的雪地里不停地叩首,直到雪地里开了血花,阿婆也始终没有露面。她被人从傅姆手中夺出来,和哥哥一同被关进了那间狭窄的宫室。起初还有些东宫旧人悄悄探访,后来宫室的门窗皆被封死,只留下了一方囚窗,来访的也只剩下每日送饭和清倒秽物的小内监。

    那时,每次小内监来送饭食,她都会问:“阿婆还恼我们吗?阿婆可放我们出去吗?”

    小内监总不说话,后来令臻才发觉他是哑巴。

    自那以后的冬天,便都大同小异。天冷了便手脚发痒,她和哥哥的手脚生出疮来,风在狭小的囚窗外呜呜啸叫。饭食总是一样的饭食,他们的衣衫却日渐肮脏,直到锦绣绫罗都和泥土一样分不出色彩。

    自那以后又有了几个冬天,他们便记不清楚了。他们在囚牢的黑暗里一日日长大,用手指在地上复习认得的字眼,尝试着回忆母亲念给他们的诗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八个字里有四个是写不出的。

    “阿婆一定是把我忘了。”令臻有时也骗自己。可是阿婆怎么会忘记他们呢?阿婆不喜欢他们的娘亲,可她和哥哥从来都很得阿婆的欢心。阿婆赐给她金叶与宝石做的花冠,赐给哥哥象牙做的小小笏板和挂着金带钩的腰带。他们在阿婆眼前扮作天帝天后,假作庄严地相互揖让,令阿婆面上浮现出感伤的微笑,说阿豫总让她想到去世的阿翁。

    阿婆是为了他们的娘亲恼恨他们吗?令臻想不明白,却日渐也明白了——阿婆一定是不会让她和哥哥出来的。

    “等出去了,我们一定要报仇。”令豫有时也发表些无用的决心。

    “仇家是谁呢?”令臻问,“是阿婆吗?”令臻问出来,令豫便不答话了,因为连他也不知道。

    再到后来,他们不再期待出去,只盼着冬天过去。小哑巴內监依旧每日送进两餐饭食。两个人里,令臻先长高了些,再后来令豫赶上来,他们高到可以看得到囚窗外时,令臻便会流血了。

    那时她的肚肠痛得搅作一团,令豫对着囚窗哀哀呼救了一夜,除了那个小哑巴,并没有人来。令臻流了许多血,却终究没有死。她只是长大了。

    “才好些,不要冒风!”张内人见令臻又起身,连忙将她劝回床上,用锦被密密地掖住她。张内人拿手背试了试令臻的额头,又问她,“好孩子,可要吃些什么?”

    令臻说想吃汤饼。张内人闻言很是喜悦,连忙叫了人去煮茱萸鸡汁汤饼。“吃些辛暖的,发出汗来,就好了。”

    柳内人也露出微笑,道:“一个昼夜不肯吃东西,可算好了。”

    汤饼呈上来,令臻不要张内人服侍,自己尽着力气死命地吃,令臻只觉得那汤饼比记忆中还要美味许多。柳内人看得满面惊骇,张内人见了,只是掉过头去暗暗拭泪。

    令臻的肚肠许久没体会过这样的温暖熨帖,连带着头脑里都昏沉起来。没待张内人取青盐来给她漱口,令臻便抱着自己温暖的肚子睡着了。

    令臻一直睡到了午后,直到昨日那位小内监引着太医来访也没有醒。

    太医垂目屏息切了脉,又望了一眼病人的容色,神情似有些疑虑。张内人忧心,连忙悄声问道:“可有什么不好吗?”

    太医不答话,只是请张内人一旁说话。

    “这一位娘子,可是服侍哪位贵人的吗?”

    张内人不解:“医正问这,却是作甚?”神皇自然是只有男宠,没有嫔御,嗣皇帝就算有嫔御,如今驾崩,早用不到人服侍了,至于高皇帝的嫔御,除了柳内人这等被抛诸脑后的还留在宫里,其余的早落发出家了。

    “若鄙人未误诊,这位娘子应是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太医受舒王所托前来诊治,并不知晓病人的身份,只当令臻是舒王属意的宫人,此时见令臻瘦怯可怜,手上满是冻疮,又疑心别有故事。

    柳内人正在外间与那小内监谈话,显然并未听得。张内人只觉得自己如提在冷水盆里一般——到底是作下孽了!若是教舒王知晓了,他如何还肯再要令臻?令臻这副境况,再落到旁人手里,简直不知还有没有性命。

    张内人六神无主,拿不定主意。

    “内人如何想呢?”太医催问。太医见了张内人的神色,便知晓孩子的生父并非舒王,而是另有他人。

    此事终究是长痛不如短痛。张内人喃喃道:“自然是留不得。可是——”张内人下定了决心,退下手上一只金臂钏,强递在太医手里,“若教舒王殿下知晓,她必定没有活路了。还请医正及早拿了这胎儿,万万不要告知殿下,就当是救一条人命!”

    太医不敢收张内人的厚贿。张内人畏惧柳内人看出端倪,一时五内如焚,哀哀恳求道:“医正只当是全她一条性命!”

    太医犹豫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交代两句去了。张内人把令臻交由柳内人看护,心事重重地冒着雪去了太医署,亲自取了药回来。

    令臻醒来,见张内人煎了药,便问:“这是什么?”

    “是为了养身子的药。郡主在雪地里受了寒,不驱了寒气,便要落下病根的。”

    令臻点了点头。她不懂何为“寒气”,她的常识并不超过七岁小儿,此时只是凭着天生的乖觉,知晓“寒气”必定是不好的事物。

    “这药苦吗?”令臻问。

    “药总是有些苦的。”张内人点头,又取出方才自药局取来的石蜜,道,“含些石蜜,便不怕苦了。”说着,拣了一块小的递在令臻口中。

    令臻尝到石蜜,神色稍稍明亮起来。张内人理了理衾枕,教令臻坐稳了,哄着令臻服药。令臻受了石蜜的笼络,并不很抗拒,温顺地吞了药。

    令臻略微退了烧,又提起先前的话端:“哥哥呢?他去哪了?”

    “可怜的孩子。”张内人摇了摇头。生作女儿家,终生不得自主,有千万种坏处,落在帝王家,反成了好处。

    “他还在吗?我哥哥还在吗?”令臻自张内人的沉默中敏锐地寻到端倪。不知为何,张内人的沉默令她想起那个哑巴小内监的沉默。

    “在。”张内人微微叹息。

    “那他为什么不来寻我呢?”令臻问。

    “郡王和郡主一样,也须休养身体。休养好了,才可见面。”

    令臻点头,道:“我服了药,很快就好了。”

    张内人心中酸楚,别过脸去不看令臻。

    到了当天夜里,令臻的肚子绞痛起来,捱到四更光景,暗红的血连着她的罪孽一道淋漓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