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百六十五、

    “我说呢，桃幺那个性子，也不见她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好的绣工，找了她来问这才知晓是你。”周娘子笑道。

    “我之前都说了，瑶瑶这样的绣工不来当绣娘岂不是可惜了？”乔春儿在一旁笑道。

    其他绣娘听闻自然也围了过来，见手绢上的绣花，纷纷惊叹这绣工不输江柔，燕瑶早就听说过江柔曾经是绣庄最好的绣娘，只是自己也没见过她，实在感觉不出什么。

    “你都是跟着谁学的绣工？”庄主问道。

    燕瑶只摇摇头说不记得，大概是巧婆婆将她的事情说给庄主听过，她也没有再继续问，转了个话头问燕瑶如今江柔不在，见她绣工不输众人，问她要不要来绣院里当绣娘。

    燕瑶本已经习惯同阿棋她们一起生活，虽然绣院里认识的人不少，忽然要搬走，心里其实有些不愿，可庄主似乎早就打定了主意，刚才的询问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等燕瑶回答便让周娘子收拾东西帮她搬去绣院。

    乔春儿看出来燕瑶的想法，走上前宽慰她，这时忽见庄主拍了一下手道：“哎呀，差点忘了，颜家托咱们做衣裳，本还愁着江柔不在，正巧燕瑶来了，两人体型差不多，刚好帮着试料子。”

    大抵是跟着庄主雷厉风行惯了，听见她这么说，众女连忙拉着燕瑶走到堂中，她们拿起箱子中的衣料，你比一比我搭一搭，各执一词，都认为自己搭得最好。

    燕瑶显得有些拘谨，求助似地看向周娘子，周娘子用手帕掩着唇低低笑着，巧婆婆站在庄子身后，看着姑娘们玩闹，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她走上前让绣娘们先停一停，说她们这样全部盖在燕瑶身上，也不怕被人压坏了。

    总算能把身上的层层衣料褪去，燕瑶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时庄主却走上前，她附身从箱子里拿出一匹大红色的衣料冲着燕瑶比了比：“试一试这个。”

    此回不仅燕瑶不解，众人也是不解，乔春儿看着这匹布，这颜色这材质，分明是用来制作嫁衣的，颜家不过是请人来做几件家中女眷的衣裳，这布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庄主，这颜色怕是不对吧？”周娘子也在一旁开口道。

    “不试试谁知道对不对呢？”庄子说着将料子抖开轻轻披在燕瑶身上，又让众人退开，独独留燕瑶一人站在原地。

    “转过身去。”

    燕瑶老实地转过身，她也不知道庄主是个什么打算，只是背对着站了许久心里有些敲鼓，于是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却见庄主目光落在自己披着的衣料上若有所思，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笑出声来。

    见庄主笑得眼泪都飞出来了，众人更是搞不明白了，只见她用手绢拭去泪珠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周娘子问道。

    “没什么，只是心中多年的疑惑忽然解开，一时慨叹罢了。”庄主笑着将料子从燕瑶身上取下，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阵，找出几块料子交给众人，“就这些吧，哪怕加上你们浪费的那些也够用了。”

    “什么叫浪费呀！”绣娘们气得直跺脚，庄主笑睨了她们一眼：“你们浪费的还少了？罢了罢了，颜家这衣裳可得做快些，耽搁不得，你们这段时日有得忙了。”

    “颜家？”燕瑶帮着收拾剩下的衣料，连庄主这样随心所欲的人都开口催着要进度，难不成是个什么跋扈人家？

    “京中骠骑将军颜准的颜家，不过颜将军已经去世了，如今家里是长子颜淮管事，此番来苍州，是来替meimei置办新衣裳呢。”

    白日里刚说着让燕瑶搬去绣院，晚上东西就收拾好送来了，燕瑶连话都没来得及阿棋她们好好说上几句，最后还是阿棋安慰说反正大家都在院子里，燕瑶要是无事回来玩也方便。

    绣娘们的院子自然比之前燕瑶她们住得地方好上不少，之前一间屋子里燕瑶她们共住了六个人，此番差不多大小的屋子便只住两人，除开床铺柜子等家具，还专门隔出一处小间用来玩耍闲坐。

    乔春儿屋里正巧空了一处，燕瑶便同她住在一起，乔春儿喜欢抚琴，还特地拜了城里的琴师为师父，所以在小间里便能看见精心布置的琴案。

    与熟人住在一起，燕瑶自然要自在许多，乔春儿好不容易有了人同住，还是平日里瞧着就喜欢的小meimei，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趁着夜里还没休息便将绣院的规矩一一告诉。

    燕瑶的事情她也从周娘子口中知晓，心里难免多了几分怜爱，又觉着燕瑶忽而被换到绣院来，恐生拘束，说什么也要拉着她一起睡，两姊妹躺在一处，但多是乔春儿在说，燕瑶在听。

    乔春儿说着绣院的姐妹，说她们和阿棋她们一样，都是苦命来的，幸得被庄主救下，又自食其力学会了这门手艺，这才过上几年的好日子。

    乔春儿说自己从小就被恶爹后娘卖去给员外儿子当童养媳，结果长大后不知怎的被那恶员外盯上，反抗不成惨遭玷污，又被员外家里的婆娘恨上，找了个人拐子，趁她出门买东西用药迷晕拐走，中间辗转卖了好几户人家，最后被卖去生生配了冥婚。

    “那会儿我想啊，说不定就这么死了也好，到了地府还能攀着吃上点香火。”乔春儿睡在里侧，盯着帐顶的香囊缓缓道，“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那家人似乎格外疼爱死去的儿子，花了百金从庄主这里买了上好的白绫，所以庄主亲自送了来，她就瞧见我了，见我呆呆的坐在凳子上，就说：‘这么好看的姑娘，就这么埋了多可惜呀。’，你不知道，庄主说了这句话后，我就哭得怎么也停不下来，我几乎是扑到她脚下哭，说我不想死，您救救我吧。”

    “然后庄主就把你救下了。”

    “庄主直接丢了一块金子，说把我买下了，结果那死了儿子的爹娘一看这金子眼睛都直了，似乎也忘了他们那儿子还躺在外面土坑里，诶，这么一瞧，他们也不是多么疼爱。那会儿还有媒婆怕婚事吹了自己拿不到红包，撺掇着不让走，你猜怎么着，这王法有规定不许私下擅配冥婚，他们买我回去还是用的买丫鬟作借口呢，结果——结果我就跟着庄主回来啦——”

    乔春儿嘻嘻说着，转头却见燕瑶已经在旁边哭得双眼发红，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替燕瑶擦去眼泪：“我说这些话，也不是故意惹你伤心，我只是想告诉你庄主是个善心的，巧婆婆和周娘子虽然有时会责骂我们，但她们也都是善心的，她们愿意救我们，自然也愿意救你。我不知道失去记忆是什么样的——”

    “空落落的。”燕瑶低声回答道，“总觉得自己不在这个世上，轻飘飘地要被吹散。”

    “那你就要想起来，也许会很幸福也许会很痛苦，可却是证明你活过的痕迹，   ”乔春儿看着燕瑶目光坚定，但随后又放缓了语气，“若是实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既然来了绣庄，那就把这里当成家，重新开始，庄主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嗯……想起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正说着，屋外猛地传来一声惊雷，颜子衿几乎是“唰”地一下瑟缩进被窝，乔春儿见她吓成这样，不再多说，忙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小声安慰。

    颜淮几乎是在雷声炸开的一瞬间猛然惊醒，他弹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身上衣服几乎被冷汗浸湿。

    屋里还点着炭盆，弃毫睡在外面的暖阁里，没有发觉到颜淮的动静，怕闷到屋里的人，窗户特地留了一条缝，颜淮顺势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沉夜黑云。

    这是他头一次在这个时候听见这样大的雷声，一阵一阵，就这么干吼着，却不见半点落雨的迹象。

    颜淮记得颜子衿最怕打雷，往日里自己总会陪着她，有时候她即使躲在自己怀里，也会不由得被吓得身子一颤，如今……如今……

    想到此处颜淮一把捂住嘴，一只手抓着窗框，压抑着声音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也许是被雷声遮掩住，没有被人发现。

    等到有所缓解，胸口便又传来一阵闷痛，颜淮掩了窗户回到床边坐下，沉默许久，拿起枕边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块碎玉来。

    那只自己亲手给颜子衿戴上的玉镯不知何时碎在船上，这是后来他唯一寻到的一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