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温度
第三章 温度
黄木梨跑回卧室,蜷缩在角落里。 她的脊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膝盖抵在胸前,整个身体弯成一张紧绷的弓。 她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她伸手还能摸到mama的手。 黄木梨的泪水糊满整张脸,发丝黏在颊边,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有灼热的液体不断奔涌,从眼眶溢出,这意味着她依旧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mama的手却冷得僵硬。 她没有温度了,所以她们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 mama不愿意带她一起走,把她留在了这里,但她并不喜欢这里。 黄木梨厌恶极了。 什么夫人少爷,还有隐身了十几年的亲生父亲,这些人都好讨厌。 一个无视她,一个戏弄她,还有一个只想控制她。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正常人来对待,或者说,这些人自个儿本身就不是正常人,所以他们才不知道与他人正常的相处模式是什么。 黄木梨始终铭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既然对方不把她当人看,那么她也拒绝内耗,顺水推舟,让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 黄木梨抹干眼泪,站起身。她看向四周,心想,这个房间布置得再华丽,又有什么用呢,摆弄再多金银珠宝在她跟前,她也一点也不稀罕,因为她清楚,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仔细思考了一下,背上自己的书包。书包里面只有纸,笔,雨伞,和她自己用的水杯。她没有钱,连坐火车的票都是二舅家东拼西凑筹到钱去买的。 所以她现在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她暂时还离不开这里。 黄木梨打开卧室门,却看到温时瑞正倚靠在走廊,姿态慵懒,并和她对上视线。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看到他就心生厌烦。 温时瑞三两步走了上来,靠近她。他看到她的书包,朝她咧嘴一笑,问她:“你要走了?” 黄木梨不想和他说话,可温时瑞不知何时伸手拽住了她的书包,尽管他面带微笑,周遭却弥漫着却有一种不回答就不放人走的危险气息。 黄木梨只好摇了摇头。 温时瑞比她高了好几个头,看向她的目光总带了些审视的意味。他想开口讥讽她,怎么不像之前那样硬气了,可是看着黄木梨现在怯生生的模样,那些刺耳难听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喉咙,没办法说出口。 说她蠢笨,却也懂偷偷用余光瞄人观察眼色,说她机灵,眼珠子滴溜溜转的模样还是被他抓包了。 黄木梨的脸白净到有些晃眼,两边的脸颊仔细去看的话,能隐约瞧见底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和疏疏落落的浅褐色雀斑。温时瑞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自己有一个流落在外的继姐,现在看上去除了那几个小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尽管她身穿最新款的名牌,也只是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可是为什么,他看着她侧边垂落的发丝,会突然产生一种视线难以移开的失控感。 直到黄木梨拍开他的手,温时瑞才缓过神来。 他不会让自己的表面流露出真实的情绪,所以将嘴唇弯出一个虚伪的弧度。 他朝她轻轻挥手:“开学见。” 黄木梨懵了一下,问:“我们在一个学校吗?” 温时瑞说:“是的,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 他肯定知道这句话能恶心到她才故意这样说。黄木梨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再回头。 温时瑞弯唇,这次却真心地笑了。 * 开学时,黄木梨并没有看到温时瑞的身影。她不知道他在哪个班,只知道他比她小一岁,比她低一个年级。 温时瑞不住在温家府邸,他在外面有自己的别墅,至于他母亲季霖,也就是黄木梨的继母,常年在国外定居,打拼自己的事业,这次还是因为儿子要升学了,才回国看一眼。 蓉姐对她说,其实季霖算不上有多讨厌她,只是怕把她接回来,可能会影响到少爷的心理健康,季霖就这么一个儿子,几乎是把所有都交付给他去疼爱。 黄木梨不清楚这番话是真的还是只是用来安慰她的,毕竟没人愿意对一个小三的子女摆出好脸色。至于会不会影响到温时瑞的心理健康,她觉得他现在已经算是一个彻底的精神病了,她才需要担心自己的身心健康有没有被对方影响到吧。 后来在学校闹出了那件糗事时,黄木梨不清楚温时瑞知不知道,但既然她爹温启明知道了,那么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反正黄木梨的身份迟早会公开,在这之前她就尽量丢光温家的脸,这样温启明就会受不了她,向她妥协,把她送回外婆家。 可是她不明白温启明为什么不生气,只是让管家带给她一句话:“你可以在学校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就连管家也说:“大小姐在学校有什么不满意的,都可以告诉温董事长。” 有什么不满意的?黄木梨实在是没听明白这话。 难道温启明和管家以为,她是对男女厕所的位置不满意,所以借此行为,提醒他们调换过来? 还是说,她是对学校里有男厕所这件事不满意,所以借此行为,提醒他们撤掉男厕所? 如果真是这么想,他们的考虑也太不周全了,毕竟学校里还有个亲儿子也要上厕所呢。 整个温家的人脑回路都很清奇。 黄木梨弄不懂温启明对她的态度,他可能是在弥补什么,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毕竟他一点也不了解她。 自从mama去世后,黄木梨就突然患上了一种很奇怪的病。上课时总是浑身发抖,坐也坐不定,乡下的高中学校教育落后,上课嬉戏打闹是常有的事,毕竟老师都经常不会来上课,所以没人在意她这毛病,她去和舅舅舅妈说,他们也不以为意,告诉她这可能只是太紧张了,过几天就会好的。大家对此的漠然也让她一度以为这是正常的。 可直到她把这毛病带到大城市里来都没好,反而还暴露得更明显。黄木梨这时才发现,整个班里只有她一个人会这样。 她的同桌问她,她也答不上来,只能选择逃避。因为她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黄木梨没想到的是,她会因为这个病被老师骂。她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只好跑去和班主任请假。温启明知道了这件事,让保镖带她去医院。医生说这是ADHD,一种多动障碍,给她打了镇定剂,并叮嘱她每周都过来复查拿药。 直到她回到学校,她才知道那位数学老师竟然被辞退了。 黄木梨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温启明告诉过她的话。她应该在学校过正常的生活,这样才不会牵连到别人。 真正应该妥协的人,始终都是她自己。 至于正常的生活,还要靠她自己去争取。正常的人缘,正常的成绩。 可是黄木梨却陷入了苦恼。 因为人缘和成绩,她好像一个也没有。 黄木梨在原来乡下的学校里,成绩其实也算不上好。她的反应似乎天生要比别人迟钝一些,再加上当时整个班上都没有几个人认真学习,大家高考后就会相约进厂打工。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黄木梨对学习这种东西也不怎么感兴趣。 转学到这里来,她才看到真正的认真学习是什么模样。这里的教材版本新颖,特别是数理化,她随手翻开几页就跟看天书似的,教学进度很快,老师说的每一个知识点她都要琢磨很久,至于试卷上的题目,她就更看不懂了,几乎都是留空。 在原来的学校,后排的同学甚至能说好这次考试谁来垫底,大家都当这是玩笑。可在这里真排了垫底,却只会遭到歧视。 而且这里的规矩好多,每天早上都要交昨晚布置的作业,在她从前的学校甚至从来没有作业这种东西。 放学后还要留下来擦黑板,打扫教室。她每天晚上写作业的速度都很慢,一道题要琢磨好久,她不想给课代表添麻烦,也不想每天早上都抄别人的答案赶作业,所以每每快到放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想着怎么快点冲出校门回家赶作业了,经常忘记值日这回事。 于是黄木梨第二天都会向她的同桌道歉,董颖看起来似乎也不在意这些小事,只是摆摆手说,你下次记得就好。她觉得董颖人真好,给她抄作业还帮她值日,可是她不能和她一直做同桌,因为她听说班主任每个学期都会分编三次位置,一想到这件事,她就觉得很难过。 这意味着她会有新的同桌,可是这个班上,好像只有董颖一个人愿意和她说话。 这里的同学都不太喜欢她。 她自己也意识到,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她没有办法过上理想中的,正常的校园生活。 终于有一天,黄木梨鼓足勇气问董颖:“我是不是看起来不太受欢迎?” “啊?” 董颖顿时愣住了,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所以一时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尽管黄木梨感到有点扎心,她还是让自己的呼吸尽量保持平稳。 她继续问:“那这个学校最受欢迎的人是谁呢?” 董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是谁,真要说的话,有好几个这样吧。” 黄木梨“哦”了一声。 她又不问了,继续低头思考题目。 董颖看着她,犹豫了好一会,才开口问她:“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黄木梨停下笔,对她说:“因为我想成为受欢迎的人,所以我想了解受欢迎的人都具备什么条件。” 她的神情坚定,连脸上浅浅的褐色雀斑都在熠熠生辉,仿佛将要踏上什么一去不复返的征程。 董颖想说没必要,却又把这三个字咽了下去。她长叹一口气,告诉她:“这个学校竞争力很大,可能真的有最受欢迎的人,只是没有经过统计,所以得不出结果,但我觉得那个人一定是相貌最好,成绩最优等的人。” 可是你现在两个都不占。董颖没有说出最后一句话。 黄木梨摇了摇头,回她:“我不是想要成为最受欢迎的人,我只是想要成为受欢迎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受欢迎。” 她垂下眼,小声继续说:“因为我不想让所有人都讨厌我,我想交朋友。” 这一句话仿佛一支利箭,狠狠扎向董颖内心最柔软的那处地方。她的胸口酸闷到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 太奇怪了,明明在这之前,她的内心根本算不上喜欢黄木梨这个人,可相处时间一久,她竟然发现那些所谓的恶意都仅仅只来于“偏见”二字。 一个活得如此生动的姑娘,是没有办法让人发自内心去厌恶的。 黄木梨见董颖一直不回答,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她正开始回忆刚刚的字眼,董颖却突然牵了一下她的手,温声说:“并不是所有人,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她说她想和你交朋友。” 上课铃声响起,黄木梨忍不住拢起手指,摩挲掌心留下的余温。 这是她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友情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