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暗流(上)
第五章:暗流(上)
許是皇家圍獵時受了涼,北邊的冬天又來得早,楚瀾月在金烏校獵後,便隱隱約約的頭疼與身體不適。起初還能撐著去懷遠堂聽講,後來終於是病倒了。這裡又不比滄瀾,初見病兆時便能大張旗鼓命人準備藥膳、藥湯進補,直到病倒時汐玥才總算請到御醫。 這病勢倒也不猛烈,只是每夜發熱約一時辰,白日裡雖未發熱,但也渾身綿軟無力,只能歪在榻上,就算拿起書卷欲讀,亦是眼冒金星難以聚焦。過了三日,仍未見好,依舊留在靜波軒靜養。 許是金烏校獵之時蕭翎的勝利引人注目,來慰問的人竟也不少,只是都被汐玥以擔心傳染病氣、公主仍須靜養為由謝了出去。 約莫是病後第五日,薩婭一連好幾天都在午後過來探望,汐玥亦趁楚瀾月服過藥後,處理其他雜活,和薩婭的侍女戈雅一同前去沈總管處領份例的炭火。 雖是病中,因是見客,楚瀾月倚在外廳的軟榻上。薩婭則挨著她坐在小凳上,不時為她掖掖身上的披毯,不時拿帕子為她擦著額頭上的薄汗,嘴裡小聲哼唱著沙城聯邦的歌謠。 時序入冬,但為了讓病氣散去,門是半敞的,忽然門被推開,一抹橘紅的身影威嚴而入,薩婭漫不經意地一瞥,馬上跪在地上向殷昭行禮。 聽到動靜,楚瀾月睜眼,著急著也要起身行禮。 殷昭見狀,立刻擺了擺手:「還病著就免禮吧。」 她頓了頓,才開口回答,語氣綿軟無力:「謝殿下恩准,瀾月見過殿下。」 殷昭那雙銳利的桃花眼這才彷彿注意到了跪著的薩婭,見她的小凳挨著軟榻,瞇了瞇眼道:「看來公主殿下人緣極好,病中也有人如此體貼,孤過來反而擾了兩位清淨。」 楚瀾月聽了心頭一跳,抬手欲拉薩婭,卻在空中撲了空:「薩婭meimei,妳先回去吧,我沒事了。」 殷昭輕笑一聲,逕自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順道擺擺手要薩婭起身:「不必,讓她留著吧。」 薩婭本就年幼,膽子又小,對於這位尊貴又傲氣凜然的太子殿下一向是敬而遠之。一時有些侷促,戰戰兢兢在小凳上坐下,自然不敢哼歌,只是絞著帕子。 殷昭坐在圈椅上,打量起她因病而略略蒼白的臉孔;眉心微蹙,本就無波的雙眼更少了幾分靈動之氣。他忽然冷聲道:「御醫怎麼說?」 「……吹風受涼,寒氣侵擾。」她輕聲回應。 殷昭冷哼一聲,眼神刮過她的臉:「耳聞滄瀾傍水,冬季雖少雪,但寒意更濕。怎麼滄瀾公主在我赤炎國就受寒了?」 因是病中,她覺得眼底有些酸澀,但亦未發作,淡淡回答:「瀾月身體嬌弱,易受寒氣所侵。」 薩婭握住她的手,輕聲道:「瀾月jiejie,那日風是真大,擺上來的茶盞還沒半刻鐘就涼了……」 殷昭單手支頰,眼神落在姐妹情深交握的手,沒來由的心底有些煩躁:「今日服藥了?」 「是,才服過了。」 「晚些差人拿藥方送到昭陽殿。服的都是什麼藥?都幾日了還未見好。」他的指節一下一下敲著圈椅的扶手。 楚瀾月應了,剛巧這時汐玥已從沈珣處領了炭火和其他物什回來,看見殷昭,連忙下跪行禮,要給他看茶。 「不了,孤無話要說了。」他緩緩起身,頭也不回踏出門外。「都免禮吧。」 當晚,楚瀾月剛用完晚膳,在內廳裡歪在軟榻上。外頭忽然一陣嘈雜,但反正她也仍是綿軟無力,便由著汐玥去處理。汐玥的聰敏伶俐在滄瀾時就已超齡,來到赤炎後更是令人另眼相看。 半晌,汐玥才進來稟報:「太子殿下吩咐沈總管,早晚各送一桶熱水來讓公主洗浴暖身,還差人一同送來洗浴的藥包,說是祛寒再好不過的方子。此外,太子殿下請了另一位白御醫明日來為公主把脈。」 楚瀾月愣愣聽著,開口回應:「知道了。」 「還有,這也是太子殿下送來的,公主小心燙手。」汐玥將一個白銀製的湯婆子輕輕放在楚瀾月旁,那熱度馬上便隔著衣服的布料傳了過來。 她將湯婆子拿起來擱在膝上,隔著錦墊,亦是一股暖意,在燒著炭火的房內,沒多久便讓她微微出汗。 她的手指撫過湯婆子上所刻的鳳凰暗紋,忽然覺得這湯婆子雖然來得適時,但還是有些燙手,她卻一時沒有將它拿開。 * 又過了數日,楚瀾月總算夜裡不再發熱,漸漸也一日比一日清醒,只是那冬日也一日比一日更冷。是日前夜細細密密落了一夜的細雪,薄薄的雪霰綿延在樹上、屋簷上、宮牆上,清冷得有些寂寥。 白御醫建議她開始出外走動,於是這日她披上了煙灰色的斗篷,她小巧的臉被那圈豐厚的兔毛嚴實圍住。臨走前,汐玥還往她手裡塞了一個銅製手爐。 為免病得更重,她只打算在協和殿裡走一圈。未料想,她走到藥圃時,竟看到沐風的身影。他穿著松綠色的棉麻厚裾,外頭罩著一件無袖的鹿皮背心,看上去並不保暖,他卻好像對周身的寒意渾然未覺。 「見過殿下。」她先開口行禮,因大病初癒,久未多語,她的聲音有點嘶啞。 沐風回過頭,亦向她行禮:「公主病可大好了?」 「幾乎痊癒了,御醫吩咐要多出外走動走動……咳……」許是寒意,她忽然小小地嗆咳起來,眼角的一抹嫣紅愈加明顯。 「公主保重貴體。」沐風淡淡地說。「這冬與寒意,往往懾人,但更襯得白梅之香愈濃。」 楚瀾月會意,微笑道:「殿下說得是,瀾月看那榕樹也未因冬天倒下。」 「公主果真是聰明人。」沐風蹲在那略顯蕭瑟的藥圃邊,拾起一根木棍輕輕撥弄起積雪與泥土,沒多久便將一塊飽滿細長的塊根握在手裡。「這天門冬亦不畏寒,且能潤肺養心,最適大病初癒、心神不寧之人。」 楚瀾月湊近了一些,細細看著他手裡的藥材。 他站起身,將天門冬遞給了她,然後又道:「雖是冬日,猛火亦須留心。火能暖身,亦能焚身。」 「瀾月明白。」她垂眸稱是,將天門雪握在掌心,泥土的冰冷濕潤貼著她的手。 * 當晚又下了一夜的大雪,次日卻放晴了。 是日一早,衛珩便遣他最親近的隨從阿澤向殷緋華遞去請帖。金烏校獵後,衛珩的邀約頻率大增,殷緋華雖未完全接受,可也常欣然前往。 赤炎以紅為貴,紅梅因在雪中綻放而受人推崇。是以御花園除了種有一整片的紅梅林外,還有一處供人賞景的暖閣。雖是衛珩主動相邀,但論理殷緋華仍是主人,因此她便定下午后未時相見,早早命了宮人前往佈置。 緋華的大宮女之一映朱於是領了幾名宮人仔細清掃,從殷緋華的金華宮裡捧了上好的茶盞酒器前去,更吩咐廚子準備了幾樣精緻的茶點、果脯。 衛珩著一身銀灰錦袍,在午後的陽光下才映照出上面以同色絲線織就的雷紋,外頭則罩一件灰白色的寬袖大氅,一條墨藍色的腰帶上繫掛著表達他身分的玉珮。 他早了一刻鐘抵達,映朱早佈置完暖閣,候在裡頭。她見衛珩和阿澤抵達,連忙行禮並邀人入內。 「衛某在門口靜候公主。」他溫潤一笑,似也不畏融雪的寒意,兀自佇立閣口。 天地間一片素白,總算那抹紅色的身影嫋嫋婷婷走來,似一滴鮮血,也像一把紅刃,將天地以她的步伐割開。 他的鼻尖一點紅痕,出賣了他的早到。 「衛王子久等了。」她一襲朱砂紅的宮裝長裙。裙身是厚重的錦緞,上頭用纖細的金線繡著無數朵迎雪綻放的寒梅,花蕊處用細小的米珠點綴,金光和珠光隨著她走動便流轉起來。 為了禦寒,她還罩一件白狐絨毛的對襟大氅,顏色純淨得如同新雪,更襯得她內裡的紅裙如火,肌膚勝雪,朱唇似焰。她未如其他貴女般執著手爐,雙眼如火苗明亮,矜持的微笑卻也明媚,走到了衛珩面前。 「衛某並未久候。」衛珩有禮地笑,笑如冬末融雪、春初暖陽。「公主,請。」 兩人入內就座,軟榻鋪墊在火爐邊。殷緋華的另一名宮女熔金為兩人斟了金烏血珀,然後一一擺上精緻的茶點。 雪景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白,而被那雪覆蓋的枝頭上則有點點紅梅,在冬陽下映照出微微的瀲灩水光。冬日的空氣中有一種獨有的純淨靜謐,眼波流轉中,似乎能看見陽光中的一絲浮光掠影。 殷緋華巧笑倩倩,塗著鮮紅丹蔻的指捏著棋子,思忖著該如何落子。她假意嗔道:「衛王子的棋藝愈發好了,難怪太子哥哥總召殿下去昭陽殿下棋。」 「公主殿下謬讚,衛某下棋攻勢總敗給赤炎奇險棋法。」衛珩抿一口果酒,頰上是微微的淡紅色。 「衛王子下棋總是滴水不漏。」她的一雙美目盼盼,忽然輕輕一眨,棋子落在了意想不到的一處;既能防禦,又有欲攻之勢。 衛珩看著棋盤,沉吟片刻,拱手道:「衛某輸了,酒醉竟看不出禦敵之法。」 「衛王子說笑了。」殷緋華纖長的手指拈起一塊棗泥糕吃了。於她而言,下棋不過打發時間、尋個話頭罷了,下與不下都好。 暖閣中暖意融融,情意是未能說破的絞纏。兌了牛乳的茶在爐上煨著,甜膩的味道蕩漾開來,果酒帶來的微醺令人忽然有著午後酣睡之欲。 「公主殿下可有耳聞近日宮裡盛傳之事?」衛珩的聲音溫潤如玉,像是融雪。 殷緋華眼底閃過一絲嫌惡,她硬是嬌俏笑道:「人人都在議論那滄瀾國的侍衛。我瞧那滄瀾國的侍衛倒是有幾分蠻力,可惜終究是個奴才。是將軍之後又如何?跟著他的主子在我赤炎國,也不過由他人掐著命脈。」 她頓了頓,拿起酒盞欲喝卻又放下,藏不住語氣裡的忿忿:「他的主子平常看起來安安靜靜,但誰知她到底是耍了什麼狐媚誘惑太子哥哥。」 衛珩點點頭,一臉專注:「公主殿下說得亦非全無道理,只是俗話說『沉默是金』,沉默的人不比話多的人,許是有所提防較好。」 她冷哼,但仍是應道:「衛王子說得是。」 「衛某欣賞公主有話直說的性子。」衛珩雙目有神,望進她的眼底,說得誠懇。「無論誇讚或抱怨,衛某都願意傾聽。」 聞言,殷緋華雙頰緋紅,別過頭去,噘起櫻桃小嘴。似是欲轉移話題,又似是真心抱怨:「衛王子可知?皇后娘娘事事都偏袒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勢力早就如日中天了?我母妃……」 衛珩仍是笑意盈盈,眼底那幽微的亮光更勝冬日夕照。 (待續) 其實殷緋華算是我第一個在寫就很喜歡的配角 接下來更新回滄瀾主線的時候可能一陣子不會有太多戲份 所以趁著現在寫一寫…… 衛珩也是個一開始沒什麼想法的角色 愈寫愈覺得其實也不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