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晶吊灯的光芒碎成无数闪烁的冰凌，沉甸甸地砸在威斯特法伦公爵府宴会厅的拼花地板上。空气里悬浮着香槟气泡破裂的微响、昂贵丝绸摩擦的窸窣，还有精心调配的香水气味，浓烈得几乎有了实体。我，维奥莱特·冯·克莱斯特，捏着细长的杯脚，杯中的金色液体晃荡着，倒映出头顶那一片令人眩晕的辉煌灯火。

    周围是帝国心脏最有权势的一群人。衣香鬓影，谈笑晏晏，每一句寒暄都裹着蜜糖，每一个眼神都经过精确的丈量。这是我熟悉的世界，华丽，空洞，像一件缀满宝石却早已朽烂的华服。我小口啜饮着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驱不散这精致牢笼里无处不在的沉闷。

    就在我百无聊赖，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完美无瑕的面孔时，异变陡生。

    像是一层厚厚的、隔音的丝绒幕布被猛地撕裂。那些温文尔雅的谈笑、酒杯轻碰的脆响、乐队悠扬的旋律……所有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骤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声音猛地撞进我的脑海，尖锐、混乱、带着赤裸裸的原始欲望和恶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意识，疯狂地嘶鸣、啃噬！

    “老家伙怎么还不死？那份矿场契约必须在下周前拿到手……”

    “……那小蹄子的蓝宝石项链真碍眼，明天就让她‘不小心’摔一跤……”

    “该死的老鼠！又啃坏了我新到的东方地毯！”

    “陛下今晚多看了我两眼？也许该让那个碍事的宫廷女官出点‘意外’了……”

    “克丽丝汀夫人的腰……真想用这双手……”

    嗡——！

    剧烈的眩晕感像重锤砸中后脑，我踉跄一步，指尖发白地攥紧了冰凉的杯脚，指关节绷得几乎要碎裂开来。世界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扭曲，那些华丽的人影和璀璨的灯光融化成一团模糊而狰狞的光斑。无数尖锐的、恶毒的、贪婪的、下流的念头，从四面八方，毫无遮拦地涌入我的头颅，疯狂地搅动、穿刺！它们不再是模糊的猜测或谨慎的揣度，而是赤裸裸的、带着体温和恶臭的“声音”！这些帝国的精英们，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竟塞满了如此不堪入目的污秽！

    我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尖锐的疼痛勉强拉扯着濒临崩溃的理智。不能倒下去。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我强迫自己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一遍，又一遍。眩晕的浪潮稍稍退却，视野逐渐清晰，但那些声音并未消失，只是从疯狂的尖啸变成了无数重叠的低语，如同永不停歇的、来自深渊的潮汐，在我意识的边缘持续拍打、翻涌。

    我勉强稳住身体，指尖冰冷，悄悄挪动脚步，将自己更深地藏匿在一根巨大廊柱投下的阴影里。冷汗浸透了礼服后背精致的蕾丝，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我用尽全部的自制力，维持着脸上那副惯有的、略带疏离的平静表情，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谨慎地扫视着周遭每一张看似完美的面孔。

    我的视线最终落向了宴会厅的中心——那里，帝国玫瑰，伊莎贝拉·冯·罗森博格侯爵夫人正与几位年长的显贵交谈。她穿着一身银白色的曳地长裙，颈间那串闻名帝国的“月神之泪”钻石项链在灯光下流淌着冰冷而圣洁的光辉。她微微侧着头，露出天鹅般优雅的颈项线条，唇角噙着一丝无可挑剔的浅笑，正专注地听着面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公爵说话，眼神温柔得能融化坚冰。

    然而，就在我目光聚焦于她的刹那，一个截然不同的、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滑腻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背景里那些混乱的低语，清晰地刺入我的脑海：

    【……砒霜……混入他每晚必喝的睡前热牛奶……剂量……上次似乎轻了些，那老东西只是腹泻了两天……这次……再加三倍……不，五倍！必须确保他彻底闭嘴……那份关于北方铁矿的秘密文件……绝不能让他有机会呈递给陛下……】

    那声音属于侯爵夫人。是她此刻内心正在疯狂盘算的念头！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目光死死钉在侯爵夫人那张依旧圣洁、温柔、仿佛笼罩着一层月光的面庞上。她甚至抬起戴着白纱手套的纤纤玉手，无比自然地替那位老公爵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勋章绶带，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如果不是那清晰得如同耳语的心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这就是帝国的玫瑰？这就是贵族们顶礼膜拜的优雅典范？那圣洁光辉下隐藏的，是比下水道淤泥还要污浊腥臭的杀意！为了铁矿文件，为了堵住丈夫的嘴，她正冷静地计算着下一次投毒的剂量，就像在计算晚宴上需要几块方糖！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欲的嘲讽感猛地攫住了我。看着侯爵夫人那张伪善到极致的脸，看着她还在对老公爵展露的“关切”笑容，一个极其恶毒、极其清晰的念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不受控制地在我自己的脑海中瞬间成形，带着十足的恶意和看戏般的轻佻：

    【呵……剂量再加点？五倍？要我说，干脆倒半瓶下去！死透了才省事，省得夜长梦多，也省得再浪费帝国上好的砒霜，您说是不是啊，我‘仁慈’的夫人？】

    念头闪过的瞬间，我甚至下意识地拿起旁边餐台上的一块点缀着金箔的樱桃挞，狠狠咬了一口。甜腻的奶油和微酸的樱桃果rou在口腔里混合，试图压下那股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恶心感。

    变故就在下一秒发生！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撕裂了宴会厅原本和谐的乐章！

    就在我那个恶毒念头落下的瞬间，侯爵夫人伊莎贝拉手中那只盛着琥珀色甜酒的水晶杯，毫无征兆地从她指间滑脱，重重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暗金色的酒液如同肮脏的血，飞溅开来，染污了她银白色的昂贵裙裾，也溅到了旁边几位贵妇的鞋尖，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那片区域。

    侯爵夫人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那里。她脸上那完美的、圣洁的温柔面具彻底碎裂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骇然。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盛满月光的浅蓝色眼眸，此刻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见了地狱爬出的恶鬼！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的惊骇如此真实，如此赤裸，绝非伪装！